《巷魂》第6章 撿點能說的
“我來自千年前,”
陳清盯著某處地方,自顧自的說,
“難道是我想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嗎?實話告訴你們吧,向來只有位高權重的帝王才祈求永生,而像我這種生下來就為了伺候人的奴隸往往最恨不得早早的就死掉,
我孃親信佛,據她說,人是會有來世的,如果這一世的福報集滿了,下輩子就一定能投個好人家的胎,但如果不珍惜生命,自殺了,要在地獄中無數次重複死亡的痛苦過程,我不信這個,但那些官家為了保護世家大族頒的法律是要求連坐、誅滿門,在當時,有一點自殺傾向的奴隸都會被揭發舉報到官府。”
陳清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洞麻木,
“我的孃親當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孃親,明明她也是個奴隸,但她與我從不相同,她總是笑著,況且也有個王爺也看上她,那個王爺能把她的身份提上去,不管是什麼但至少不會再是奴隸了,她會過得更好。離開我,我孃親一定能過得更好。
所以我一心向死,哪怕天災哪怕人禍,只要能在無意中奪走我的性命的方法,我都願意嘗試,但是真可惜,我生在了那個相對和平的時段,我活的最痛苦的那一年,我巴不得草草死去的那一年,沒有天災,沒有人禍,沒有連年的戰爭,連糧食都豐盈,沒有傳染病沒有滿地的災民,日子是好的,但所有人都知道好日子永遠不會落在奴隸頭上。
我十三歲那年,那個王爺將我孃親娶了去,雖然沒有十里紅妝,但我孃親依舊是鳳冠霞帔,能穿上鳳冠霞帔就已經是一個奴隸最高的待遇了,在我記憶裡,她出嫁那天是她最高興的日子,那天,她也好漂亮,我猜想她大概是真的喜歡那位王爺,但孃親說等她嫁過去,我很快也可以不用再做奴隸了,我也開心,我倆就一直在那間小小的茅草屋裡等,從白天等到黑夜,迎親的一頂小花轎才姍姍來遲,那天,我就見到了所謂的王爺,他頭髮花白,已是花甲之年,而我孃親尚且花信年華,我不忍心,但我孃親笑著對我說“還不謝過王爺”,我猜想,那份謝過應當是謝過那位王爺屈尊將她娶回家,
那位王爺問我是誰,我孃親編了個謊說我是隨她同住的好友,能不能將我也帶著將來做貼身侍女,那個王爺渾濁的眼睛裡透出一絲貪婪的光亮,他說,‘當然可以了。’我便隨著孃親一同踏上了出嫁的路。
可是花轎沒有按預期的停進王爺的屋裡,但停進了死去的王爺兒子的屋內,接著就舉辦了冥婚,我被三五人架著,眼睜睜看著我的孃親跟那個死人行了拜堂禮,接著她們將我孃親的手腳和肚子用桃木釘上,最後她們縫上了我孃親的嘴,將她與那死人一同放進那個棺材裡,”
陳清眼睛赤紅,眼眶中滴出了血淚,
“我到現在都記得我孃親被封進棺材中的絕望眼神,最後我暈死過去,半夢半醒間唯一想要的就是要報仇,可是醒來後我已經被送進了另一個王爺府內,就在我孃親被舉辦冥婚的第二晚,我終於懷著滿腔對生的渴望的那一晚,我穿著鳳冠霞帔永遠被封印在了那個棺材裡。”
“如果死了,要是能尋到我孃親就好了,”
陳清愣愣的掃視,
“但我沒找到她,我去過很多地方,閻羅殿、北冥、屍山可是哪裡都沒能找到她,有明白一點的鬼說,她大概已經喝了孟婆湯投胎去了,我孃親居然也沒等等我,以至於我後來總是會想,如果我早早自殺了我是不是就能見我孃親一面了……誰知道呢?”
姜貝子聽的心裡難受,但接著問,
“那個王爺呢?”
陳清迷茫了一下,歪著頭,隨後誇張笑起來,嘴巴咧到了腮,姜貝子看見了她嘴唇上密密麻麻的線,她死死的盯著姜貝子,但卻輕聲細語,語調詭異,
“肯定是被我殺掉了呀。”
她往前探頭,神情詭異的死死盯著姜貝子,嘴裡飛速的重複,
“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被我殺掉了呀……”
“喂,”
遲宥驀然出聲,反而嚇了姜貝子一跳,就看見遲宥手腕翻轉,一柄冰涼刺眼的短刀從他袖口中顯現出來,他甩出短刀,短刀劃破空氣,只發出短暫低沉的一聲“嗖”,瞬時便沒入陳清的右側肩膀,強大的衝擊力將陳清向後使勁拽了一把隨後將其重重釘在了牆上,
遲宥盯著她,
“你越界了。”
陳清笑的燦爛,置若罔聞,朝反方向用力一扯,轉眼就只剩下了右側的胳膊在牆上待著了,她此時大概已經神經麻木了,臉上的肌肉胡亂抖動著朝遲宥笑,
“真對不起,沒想到你們才是聽著就已經害怕了。”
遲宥倚在牆上,垂著眼皮斜她“嗯”了一聲,
“小姜年紀小,聽不了這個,你不如撿點能說的。”
空氣中瞬時安靜下來。
姜貝子愣愣得看她,陳清眼裡滿是悲憫,她眼神落在陳清身上。
陳清掃了一眼姜貝子,聽見姜貝子顫抖著聲音問,
“那你為什麼害她?”
“陳清?”
陳清攏了攏頭髮,聲音自然,
“她可不是我害的,在我住進來之前,徐穎穎就已經給她舉行冥婚了,要不是我,她的這幅身體可就只能永遠的爛在那個冰棺裡了。”
遲宥:
“是你引誘王悉把你放出來的?”
她“嗤”一聲笑出來,毫不避諱,
“是啊,這個徐穎穎也真是好笑,放著活的二兒子不珍惜,偏偏去愛那些早就死了的人”
姜貝子痛斥,
“可是如果沒有你引誘,徐穎穎也不會走上這樣的彎路,陳清也不會死。”
陳清厲聲回擊,
“可他們都該死!是他們視人命如草芥,難道現在也是一個仗著有錢有權就可以把一個人的生死都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時代嗎?你以為陳清是什麼好東西?!三個孩子從這裡消失了,”
她伸手落在小腹的地方,喃喃道,
“無論是怎麼樣,濫交的女人都該死!”
“可是你跟他們有什麼分別,你故意接近徐穎穎,並且在她精神極其不穩定的情況下教唆她,才致使她產生這種冥婚的想法,陳清真的就罪惡深重到失去性命嗎?”
“沒有啊,我只是成全她罷了,她接近這家人的目的不就是要錢麼?那麼對於她來講,王揚和王悉又有什麼分別呢?嘻嘻嘻……”
兩人交鋒之時,一道虛弱的聲音傳過來,
“珍珠,珍珠?”
一個女人從樓梯上爬下來,
珍珠?
姜貝子看過去,正是徐穎穎虛弱的扒在樓梯臺階上,就看見陳清……不,現在應該叫她珍珠了,
珍珠快步走過去,徐穎穎抬頭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辨認,但很快喊了一聲,
“珍珠!你的手怎麼了?”
珍珠語氣斥責,
“你怎麼下來了?”
“你手怎麼了啊?”
徐穎穎聲音中隱隱有哭腔,
“快,快過來,”
徐穎穎抬手將自己袖子上的布條撕下來一塊,細細的將斷開的臂膀處包紮好,
“就是他們傷害的你?王叢平時打我和孩子就算了,為什麼就連你都要傷害”
珍珠看著她的眼睛,憐憫的摸了摸她的頭,
“怎麼還在裝?嗯?”
隨後她猛然抬頭,神情癲狂,
“姜貝子你看見了嗎,我殺的人他們本來就該死!我已經不再是之前膽小怯弱的我了,這個世界本來就骯髒糜爛,我的到來就是為了清掃這些渣滓,你記住,我——即正義!”
“不是。”
面對眼前種種,姜貝子反而面色平靜了許多,
“我始終相信所見即所得,當你眼見的世界是一片黑暗,當你相信世界糜爛,為什麼不願意看看自己的心,有人走進紅塵世間三五年就更改心意,將那份初心束之高閣以致蒙塵,這種人不少,可依舊有人煢煢踽踽行過山河而初心永不變,究竟是你的心意改變了還是世道不公,我想你心裡終歸是有答案的。”
陳清半晌沒說話,只是詭異的盯著姜貝子,接著開口,
“你知道我的心願是什麼嗎姜貝子?”
姜貝子:“什麼?”
“我從一開始就知我心齷齪,我作為一抹幽魂穿越了千年的時間,千百年裡我惡事做盡,同那些將我和孃親殺害的畜生一樣視生命如草芥,但我告訴你,我殺的人都是該死的!我自然不期待我去了閻羅殿能領個好下場,佛說六道輪迴中人道最珍貴,我卻不這樣認為,對我來講,與其領罰後重入輪迴倒不如將我就此魂飛魄散,但是,”
陳清頓了一下,眼神輕飄飄的落在一旁的徐穎穎身上,
“我想見我孃親一面。”
“我真的好想她。”
陳清突然出手摁在姜貝子的肩上,眼睛死死的盯著她,
“就算是今天魂飛魄散,我也得見她一面,對不起了。”
還沒等人有什麼反應,陳清連帶著姜貝子一同消失,四周驀然騰起大霧,遲宥餘光瞥見一團濃濃的瘴氣朝沈榆撞過去,遲宥面色一凜,下意識的向沈榆處跑過去,喊了句“沈榆!”隨後死死圈住他的手腕將其拽了過來,但瘴氣已經蔓延了整個房間,來回衝撞著,速度之快讓人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擊,兩人雙雙墮入了瘴氣之中,片刻後,霧氣散去,周圍明顯的已經換了一個環境,四面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沈榆?”
遲宥喊他名字,
“我沒事。”
沈榆的回應讓遲宥放下心來,這時眼睛已經適應了周圍的黑暗,漸漸能看出些東西來了,
“小姜呢?”
沈榆掃了一眼周圍,除了他們倆人誰都沒有,
遲宥語氣聽不出情緒起伏,
“看來是被珍珠抓走了。”
沈榆晃了晃被人拽住的手腕,語氣平和委婉,
“你當時應該去拽小姜的,我一個人也不會有什麼危險,她一個小姑娘……”
遲宥感受到晃動,緊盯著眼前人,聽著他的話鬆開手,打斷他,
“嗯。”
兩人相視無言,遲宥沒有繼續聊天的慾望,抬腿往前走,說了一句,語氣硬生生的,
“勞駕沈先生跟上,小姜也是我徒弟,我一定保證她的安全。”
沈榆看著他的背影,不太理解他的情緒,想著遲宥大概是理解錯了他的意思,又細品了自己剛剛說的話,好像的確會給人造成埋怨的誤會。
剛快步跟上遲宥要說些什麼,遲宥盯著前方,單給了他半張側臉,朝他攤開手,
“給張燃燒符,破費。”
沈榆溫和的朝他笑了一下,甩了甩符紙,就見符紙快速的燃燒殆盡,而沈榆兩指捏著它鎮靜自若,絲毫不擔心會被灼燒到,隨後一團火光就從他手指捏住的地方亮了起來,沈榆將火光遞給他,
“應該的。”
沈榆給自己也燃了一個,藉著火光,他無意中看見自己剛剛被遲宥拽過的手腕隱隱有要生淤青的趨勢,他眸光閃了閃,沒說什麼話只是將捲起來的袖子放了下去。
兩人靜默的並肩向前走了一段,才發現這段路漆黑且毫無終點可言,沈榆想起什麼,打破沉默,
“不知道遲先生有沒有看過《古羅》?”
“《古羅》中寫有一種異獸,異獸名叫影蜃,可為人制造幻象,以食人夢境為生,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便是影蜃的傑作。”
“你是說,這裡有影蜃?”
沈榆面色凝重,
“我也只是說,希望沒有。”
遲宥偏頭過來看他,眼神饒有興致,
“你害怕?”
沈榆微微低著頭,輕輕搖頭,
“就是沒想到事情這麼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