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第3章 又是一年粽葉青
“那個屈原,簡直就是一個憨包。”這麼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話,我可不敢說,是我那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說的,她估計也不太清楚屈原到底是誰,為什麼要跳江,只是聽到父親說到屈原跳江時,突兀地冒出這麼一句來。
說這話時,母親面前放著一個鋪滿青綠粽葉的簸箕,一個裝著糯米的木桶,她先把兩張粽葉重疊,小心地捲成一個不大不小的圓錐形,再抓起兩把糯米裝進裡面,用筷子朝粽葉裡的米插幾下,讓米更緊實,然後把錐形上端預留的葉柄往前卷折,包裹住裡面的米粒,再拿起準備好的麻線,用嘴咬住線頭,另一頭拿在手裡,圍著錐形的綠葉左一圈有一圈地纏繞,不一會就將其捆得緊緊實實,拿在手裡端詳一會,確定蒸煮時不會鬆垮,就剪掉多餘的線,把粽子放進簸箕的空白處,接著包下一個粽子。
整個過程非常莊重,像舉行一場肅穆的儀式。母親十分專注,全神貫注地埋頭認真地把一張粽葉平整地鋪開,再拿出另一張錯開一半重疊鋪在上面;無論是卷粽葉還是抓起糯米放進去,她都是那麼心無旁騖。
旁邊小凳子上斜坐著我那微醺的父親,年復一年的春耕秋收,月復一月的繁重勞作,日復一日的娃哭崽叫,讓他在這個暴雨如注的五月初,有些莫名的煩悶,無名的抑鬱。
悶頭喝幾口白酒後,他落寞地坐著,看他的女人專注地包著粽子。看著看著,他開始向沒文化的女人講述端午節的來歷,講述著屈原如何不得志,最終投進了汨羅江,不合時宜地背誦“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忳鬱邑餘佗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屈原真的就是一個憨包,”聽得不耐煩的母親再一次說道,“非要跳什麼河?怎麼說,我都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哪個不苦?哪個不累?哪個的日子不是熬出來的?有什麼坎過不去?你看習謙,再熬一個把月不就出頭了?自己往河裡一跳,自己倒是清靜了,可憐娃娃婆娘啊。”
彈琴遇上了牛,父親欲語卻休。雨還在嘩啦嘩啦下著,屋旁的竹林,在晴日里峻拔清逸,此時幾枝新冒出的竹丫在雨中橫下來,失了往日風采。
父親起身,冒雨往下一溜煙跑下去,去他母親那兒。
“醜二,你怎麼不戴個斗篷?這雨,怕一天兩天是停不下來哦。也對,五月初五,龍王起身,招兵買馬要歸海去啦,這幾天要叮囑娃娃些,不要去河邊耍,小心被龍王帶走。”奶奶和爺爺正坐在火邊,聽著雨敲屋瓦,相顧無言。看到父親進來,他的母親即刻喚了他的小名,拉凳子讓他坐下。老人的屋裡生著火,在這溼漉漉的天,顯得格外暖和。
見平日裡為了養活一群娃娃而早出晚歸的大兒子,終於因為天氣緣故得以歇息,爺爺起身,緩步走到壁櫃前,拿出一隻大碗,摘下懸掛在牆壁釘子上的酒葫蘆,倒了一碗酒,緩步回來,放在他兒子面前:“天寒,容易傷風,你活路重,暖暖身子。”在兒子一口一口抿著酒的時候,老人翻出放在枕頭下的老黃曆,戴上他的那副老花鏡,就著火爐映出的光,一頁一頁地研究黃曆,一邊像似自言自語,一邊像似說給他的老伴和兒子聽,“二月二,龍抬頭;三月三,小龍翻身;四月八,牛神歸位;五月初五,龍王歸海,時令所驅啊……”
父親靜靜地聽著,這令他的父親有些詫異,養了幾十年的兒子是什麼性格,他能不知道?這匹桀驁不馴的野馬,自從有了娃兒,成了父親,硬是蛻變成了一頭牛,起早貪黑,披星戴月,人是越來越務實,只是越來越沉默。不時的酒後失控,總讓人感覺他還有滿腹的憧憬,卻被現實活生生髮酵為狂躁。現在兒子居然那麼安靜,這讓老人反而有些不安,他看一眼兒子,火光映著他還沒被困苦磨平的稜角分明的臉。或許因為酒力的作用,他的兒子少了剛進來時的陰鬱,老人又繼續埋頭看黃曆。
父親的酒碗已經空了,他的母親起身,欲給兒子再添一些酒,他的父親幽幽地說:“喝這點差不多了,再喝,怕是要發酒瘋了。”父親看一下他的父親,說:“沒事我發什麼酒瘋?不過,今天喝這點恰好暖身子,就不喝了。”他的母親坐下,問他:“今天端午,包粽子沒?娃娃些還小,不能讓他們去人家眼饞,我馬上包粽子,一會煮熟了,你拿回去給娃娃些吃。”
他的母親就從廚房端出一簸箕洗好的粽葉,這是老人前兩天去山上採來的,粽葉還泛著油綠的光。老人動作嫻熟,很快,簸箕裡就堆滿了大小一致的粽子,在昏暗的小屋裡閃射著青光,像一件件工藝品,更像一闕玄秘的史詩,傳承著一種古老莊重的文化。
“醜二啊”,奶奶再一次呼喚父親的小名,“兒多母苦,王二花也不容易。你這當爹的,更是苦啊,活路是幹不完的,該休息,你要多休息。熬一熬,娃娃些就長大了,你的苦日子就到頭了。”
父親默默聽著。屋裡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
“明天大霧,忌動土。”爺爺翻著黃曆,突兀地冒出一句,不看他的妻兒,繼續翻看黃曆。
記憶中,這個山區每年端午節前後 ,總是暴雨連連,山洪暴發,昏黃的激流裹挾著朽木枯枝、泥沙浮渣脫韁而去。
我曾對著翻湧的激流出神,平時溫順的小河流急遽變形扭曲,張牙舞爪肆無忌憚地奔騰向遠方,確如欲騰空的巨龍,它們一條一條從四面八方聚攏,氣勢如虹,凱歌高奏是為了渲染東歸到海的磅礴,也順路帶走一些人和事。
它們帶走了屈原,帶走了父親的摯友習謙。習伯伯我沒見過,在我三姐出生那一年的臘月,他投河自盡了。什麼時候跳河的?無人知曉。也許是半夜無人之時,也許是凌晨之際,在凜冽的寒風中,他也許是縱身一躍,也許是逐步走向水的深處,結束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世。
當晨起去挑水的人發現漂浮在水面的人時,即刻嚇破了魂,驚叫聲吵醒了鄉人,大家循著驚叫聲一下就湧到河邊。幾個男人下河撈人,女人們在岸邊掩面哭泣、感嘆;孩子們驚恐地拉著自己母親的衣角。
逝者面色鐵青,卻露著神秘的微笑。
那微笑,讓人驚悚而又釋然。
他的日子實在是熬不過去了,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他終於再也熬不住了。可是,在他走後不久,一切都在慢慢朝著好的方向改變了,這是誰都沒有想到得。厄運來的猝不及防,去得又無影無蹤。
我知道屈原,他活在史書裡,活在《離騷》裡,活在五月的棕香裡……但我卻又無法真真切切地知道他是誰,他是我母親眼中的“憨包”,卻又是我父親心中的意念。他投江了,震撼的是炎黃子孫的心,沒有他,我們還得繼續衣食住行,甚至在端午還樂呵呵地包粽子吃粽子,當然,因為他,我的父親活得更意氣風發也更低沉落寞。
然而,龍王卻帶走了對父親影響至深的摯友,這對父親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據說前兩天還專程來做客,還和父親秉燭夜談,兩天後毫無徵兆就跳河自盡了。時間,恰好離端午節只有三天了,如果他再熬上一個多月,最多也就兩個月吧,厄運就結束,一切又是新的開始。希望總是再無數失望之後,光明總是在暗夜中跌跌撞撞中突然就日出雲開了。
有時我想,我們每一個人,或許都是一個粽子吧?功名利祿、榮華富貴、窮困疾病、道德習俗……不管我們願不願意,一條條無形的繩索將我們捆綁,丟進社會的大鍋裡架起火蒸煮……
每年端午臨近,父親依然總會黯然傷神,依然總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起屈原,細緻描繪他縱身一跳的英勇無畏,母親依然還是那句“屈原簡直就是憨包”,父親有時會被激怒,一激怒就會動手,於是家庭戰爭一觸即發。
當父親憤懣的拳頭掄向母親時,我早逃之夭夭,要麼跑去給爺爺奶奶通風報信,要麼找一個角落偷偷哭泣。當戰事漸漸平息,我偷偷溜回去,從門縫從窗口往裡偷看,往往就看見我的母親獨自一人在家,一面流著淚用各種貶損的詞罵她的男人,一面繼續包粽子。包著包著,她居然不流淚,開始哼唱起山歌來,畫面的跳轉太過突然,我不得不佩服我的母親,這個矮小的女人,的的確確是顆銅豌豆——生活的重壓壓不跨她,重重磨難擊不穿她,繁重瑣碎的事情纏不了她。
我又去尋我的父親,連日來,他的陰沉總讓人揪心。
忐忑地跑去奶奶家,先從窗口往裡瞄,就看到滿臉抓痕的父親正在陰沉地喝酒;他的母親一面包粽子,一面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他的父親依然在翻黃曆,偶爾恨恨地說:“大哥不說二哥,兩個都差不多,你兩坨,一個是地滾雷,一個是銅豌豆!”父親不接話,埋頭喝酒。
我的心就慢慢鬆下來。
如果沒看見父親,我就磨蹭著進屋,默默地看奶奶包粽子,老人抬頭:“還不快去找找你爸爸,唉,這日子怎麼過?何時才是個盡頭哦?造孽!造孽!他可千萬不要想不開,一到這個時候,就聽他念叨屈原跳河,我是擔心得很啊。”
於是,我跑出去,奶奶在後面喊:“么么,雨大,戴個斗篷。”我就順手抓起掛在簷下的斗笠,到處去找父親。很快,跑了幾個田頭,就遠遠看見一個人,正冒著雨彎著腰抓著黃泥在敷田坎。渾黃的一片水田,似黃沙萬里,父親像戰敗後孤獨的鬥士。
很久,父親抬頭看見我,近乎呵斥一樣高喊:“這麼大的雨,你來幹什麼?”我假裝埋頭尋覓,怯怯地說:“摘栽秧泡。”父親高喊:“這天氣,還有什麼栽秧泡!快回家去,我一剛就回來!”像得到赦免,我一溜就跑回家,先去給奶奶彙報,奶奶嘆一口氣:“你爸爸命苦啊!等他淋下雨也好。要不然,真擔心他學屈原跳河呢。”
我還沒到自己家門口,母親就探過頭來:“你找到你爸爸了?他在幹啥?”
“他在敷田坎呢。”
母親起身,把包好的粽子放進大鍋裡,放了水,架起柴火開始煮粽子,一面不忘了哼唱她那幾句老掉牙的山歌——“麥芽發得綠茵茵,唱首山歌熬糖喝。”
我的外公會熬麻糖,聽母親說,那時候物資貧乏,吃飯都成問題,但她的父親精打細算,一年下來,總會積攢一些麥子,發芽了熬麻糖。但是,往往還沒等到熬成糖,一鍋剛泛甜味的麥芽湯就被聞香而來的左鄰右舍添口咂嘴一碗碗喝光了。
熬啊,熬啊,爺爺奶奶也相繼熬走了,父親總算把七個兒女都熬長大,我們兄弟姐妹都先後參加工作了。本以為他可以安享晚年,可是,父親卻在四年前走了——離五月初五隻有三天,河水還沒暴漲,龍王都還沒啟程,我的父親等不及先走了。
無數個淚流滿面的夜晚,我悲痛欲絕,深刻體會了摯友走後父親的心境,也明白了是屈原一直支撐著父親的執念,我的心境一下豁朗——父親終於熬到雲開,他終於了無牽掛;他終於按照自己的心意,浩氣長舒,乘著龍舟邀約摯友,追趕詩魂去了。
這個結局,似乎很好!真好!親朋好友在父親得葬禮上,時而含淚講述父親經歷得悲苦;時而激昂起來,那是鄉鄰在講述中給予了父親莫高的評價;時而掩面嗟嘆好人多劫難好事多磨。葬禮得氣氛悲愴、喧譁、肅穆、熱烈,這樣得生離死別得告別儀式,是結束,亦是新的開始。父親結束了他平凡而又濃墨重彩得一生,當他倒下那一刻,關於他所有得一切,無論是貶斥還是褒揚,都一下失色,隱退在時空之中。而他得親人,開始了新的一輪痛苦、緬懷之中。痛苦無跡可尋,思念至極,一杯涼水下肚,立刻化成兩行熱淚流出來,無聲無息,而又是實實在在得痛。
只是,活著的還得繼續熬著,那就讓活著的都活成那顆煨不爛折不斷壓不扁的銅豌豆吧,就像我的母親王二花那樣明明朗朗地活著,愛和恨同樣分明。
麥芽發得綠茵茵,唱首山歌熬糖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