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小說《舊事》已上新,它是著名網絡作者溜洞的洞的又一力作,這本書的男女主角是王二花王三花。簡介:我不怎麼喜歡洋槐樹。且不說它沒有婆娑的樹形讓人過目難忘,單看它滿身的尖刺,你就已經捨棄了親近它的念頭。在鄉村它隨處可見,生命力極強,似乎只有三月開花時,一穗一穗的白色小花隨意堆疊,遠看如雪,近看芳香馥…
《舊事》第2章 我的母親是棵洋槐樹
我不怎麼喜歡洋槐樹。且不說它沒有婆娑的樹形讓人過目難忘,單看它滿身的尖刺,你就已經捨棄了親近它的念頭。在鄉村它隨處可見,生命力極強,似乎只有三月開花時,一穗一穗的白色小花隨意堆疊,遠看如雪,近看芳香馥郁,你才會生髮出對它的喜愛來。而一到六月天,滿樹鋪開的綠葉在陽光下形成的綠蔭,倒是乘涼的好地方。不過,這種樹又極易長毛毛蟲和洋辣子,不時掉下幾條,令人渾身不愉快。
偏偏我的母親王二花,在歪七扭八的歲月裡,渾然不覺地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洋槐樹。她喜歡搬弄是非,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經生活磨礪仍熠熠生輝,她用這雙眼睛像夜晚盡職的貓頭鷹捕鼠一樣盯緊別人的短處或不是之處。一旦別人的短處落入她的法眼,她便極盡誇張手法渲染一番,逢人就造勢流傳。
我不明白我偉岸的父親為何娶了我的母親,在鄉鄰看來,他們是多麼不匹配。而我也始終認為,我的父親這一生毀在他的婚姻裡,而我的母親如果嫁的不是父親,以她的性格和吃苦耐勞,她一定能更好地駕馭屬於她的領域,一定會過得更好。然而,他們偏偏就是那麼郎才而女不貌、極不般配的一對,偏偏執拗地一路顛簸前行,直至終老。
年輕母親應該是帶著無限期待,在旁人的羨慕中嫁給父親的,當年的父親滿腹才華,風華正茂,俊朗灑脫,目光如炬,前程想來應該是繁花似錦。
父親,則是帶著悽然娶了母親,他違抗了父母包辦的婚姻,野了的心如無籠頭的馬,一心想馳騁在無際的疆域。論文韜,他才高七步;論武略,他能橫馬立刀,青春的熱血激湧翻騰,小小的山村實在不是他的天地。能拴住他的,或許只有家庭,作為長子,奶奶把孃家堂侄女內定為兒媳並擇了良日大操大辦將其娶進了大門。父親百般反抗,婚後一年多不圓房,隔了幾座山的另一個寨子的楊矮子乘虛而入,滿口甜言蜜語。兩人一開始打情罵俏,進而偷偷摸摸私會。在紙包不住火事情敗露後,趁著家人外出幹活之際,女方帶了孃家人裝腔作勢、罵罵咧咧砸了嫁妝後揚長而去,明目張膽跟著楊矮子過日子去了。而這件事,也成了父親人生的一頁濃墨重彩的敗筆,擦不掉抹不去,成為農村長舌婦茶餘飯後的笑談,也成為日後母親和人產生爭吵時別人反攻的法寶。記得有一次母親和堂妯娌發生爭執,起因不過是對方家的牛吃了我家麥苗。吵著吵著,對方突然跳起雙腳,雙手用力一拍,高聲連喊:“尖腦殼!尖腦殼!”看著原本佔上風的母親突然像洩氣的皮球,停止進攻轉身回屋,由此可見“尖腦殼”這個詞的威力之大。 我百思不得其解:“媽,尖腦殼是什麼?”“小娃娃家,懂什麼!不要問這些!”母親有些氣憤,但轉而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多年後,從旁人雜七雜八的龍門陣中,我琢磨出“尖腦殼”應該就是現在的戴綠帽的意思。一個原本意氣風發的男人,在那個年代被戴了一頂綠帽,大概是最大的恥辱吧,這足以讓他顏面盡毀,再也抬不起頭。
第一段婚姻就這樣收場,奶奶又氣又急,又羞又惱,包辦不成,讓父親自己找個女人過日子,前提是自己找的就必須把心收了,過一個鄉下人應該過的日子。時至今日,我都還沒弄明白一個農村人該過的日子究竟是怎樣的,或者說我不明白到底該怎麼過,才算是農村人該過的日子。
父親是無意娶母親的,我唯一的舅舅是父親的中學同學,邀請父親去他家。路上遇見母親在放牛,芳年十六,梳了兩個小辮。時值三月,遠望人面桃花,煙霧迷濛,宛如人在畫中。父親就那麼遠遠望了一眼,連招呼都不曾打。就這一望,母親鐵定了父親對她一定是上心了的,催著她哥哥讓我父親去提親。父親拒絕過,當然可能態度不夠堅決,如果夠決絕的話,那就沒有我們兄弟姐妹七人的出生了。收到拒絕的母親讓人轉告父親“婚姻自古,戲男不戲女。”或許是這句話觸動父親,又或許爺爺奶奶催得緊,又或許同學情誼不可負,最後,父親在苦楚中娶了母親。這苦楚,苦在他結婚那天,決絕地對他母親說:“媽,這回,是泡狗屎我也要吃下!”當媽的知道兒子性格,慶幸兒子這回終於收心了。
這些過往,我的母親或許並不知道,或許她假裝不知道。她是歡天喜地嫁過來的,不管眼前的男人有什麼過往,都不關她的事。再說,正因為那個女人的退位,我的母親才撿得一個漏。畢竟我父親的儀表堂堂及滿腹才華那是十里八鄉認可的。況且那時我家曾祖父還在,家境還算殷實,很有地方影響力。儘管母親個子矮小貌不出眾,但能嫁過來作為長孫媳婦,對略有些愛慕虛榮的少女來說,內心的滿足與喜悅讓她無暇去構想生活的艱辛。
據奶奶描述,本指望有人管著父親後,能少操一點心,誰知兩人婚後一天吵得烏煙瘴氣,後來進化為武鬥,在坡上幹活,只要聽到滿寨子雞飛狗跳,那一定是兩個又打起來了。
也許父親曾容忍過,他是愛臉面的人,打女人這樣的事實在令他無顏,而母親在孃家和嫂子長期內鬥養成的不依不饒的性子讓人難以忍受。女人哪裡是男人的對手,捱打後的母親常常破口大罵,像一隻顫慄著尖刺的刺蝟。
我非常理解我的父親,因為我的母親實在是個太會惹事的人,心眼小,愛挑事,不看事,還一天張家鍋大李家碗小。以她的胸懷,想要駕馭一匹彪悍野馬,怎麼可能!
他們誰也改變不了誰,武鬥升級為戰爭,每一次都兩敗俱傷,母親越來越像洋槐樹,渾身的尖刺讓人敬而遠之,但是,她硬是頑強地開枝散葉,把自己活成了一道風景線。她從來不在乎父親愛不愛她,反正他已經是她碗裡的菜,也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前一分鐘兩個打得你死我活,後一分鐘硬拽著父親,兩人一同揹著娃娃趕場去了。五十多年打得死去活來,五十多年形影不離,因此也開創了眾人口中“秤不離砣,公不離婆”的傳說。
兒多母苦,那時我們兄弟姐妹七人,每到開學的時候,母親總想方設法到處借錢籌備學費,也不知遭受過多少風言冷語,母親從來不去計較,心眼那麼小的母親已經無暇去計較,她只想著她的男人是文化人,那麼他們的孩子必須要有文化。為此母親種過小菜賣,推過豆腐賣,做個賣過黃粑賣,煮過甜酒賣……肩挑手提,一擔一擔抬去十多里路的街上去賣。小妹和老弟的大學費用就那樣一分一釐地積攢,等熬到老弟畢業,母親的肩膀長了厚厚一層老繭,肌肉長期被扁擔擠壓往下長,居然長成了一個大大的肉瘤,彷彿洋槐樹的枝丫處突然冒出了一個疙瘩。
在賣菜的時候,她特意去認識了父親的第一個妻子。據說兩位女人個子差不多高,長得也相當。“看樣子,她過得惱火,穿得還不如趙老二。”母親向父親描述她的所見,趙老二是我家下面的那女人,早年嫁給了一個麻風病人,好不容易跑出來嫁給了李二公,李二公滿臉坑坑窪窪的麻子,趙老二在女人面前自覺矮了一頭。父親默默聽著,間或抬頭訓導母親嘴巴多,自家的牛馬牲口都還沒來得及拉上坡,哪裡有閒心去管那麼多。
聽說那女人和楊矮子生了八個娃娃,大的是個女兒。她的一個兒子因生活寒苦參加黑社會組織“飛虎隊”,專在十八拐那段老路上搶劫。有次居然膽大妄為劫了軍車上的物資,最後被槍斃了,就槍斃在十八拐第一道彎路邊。那時我正好讀初二,週一路過時,我特意去看了那灘血。殷紅的血跡還在,我試圖努力從中發現些什麼,端詳半天沒有半點蛛絲馬跡。
那時經常在十八拐那個路段槍斃犯人,每一次行刑,圍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比趕場還多。那一次行刑,眾人散去後,多年不見的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正面相遇。八目相對,那個女人嘴角抽搐了幾下,埋下了頭去整理那倒下的兒子的衣領;那男人羞愧地低下了頭,嘴角囁嚅,別轉頭,咬牙錘了幾下兒子尚有溫度的胸口。父親扭轉目光,拉著愛湊熱鬧的母親離開了。母親有些幸災樂禍,說那對人算是遭了報應。父親有些低沉,說那是管教不嚴的惡果,哪來什麼報應。
一次賣菜,那女人的女兒磨蹭著走到母親身邊,說:“叔媽,我一直有個疑問,不知該問不該問?”母親欣然地說:“姑娘,有什麼疑問,你儘管說。”“叔媽,從小我爸爸待我不好,別人說我是蔡家的種,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平時愛嚼舌的母親居然嚴肅的說:“姑娘,你不要聽信那些謠言,你媽離開時還是清白的。不信,你回去問你爸爸……”一席話說得那姑娘展開了愁眉,後來她經常買兩個油炸粑等著母親,兩人一人一個吃著擺龍門陣,母親還偷偷帶父親去菜場,讓那姑娘悄悄地看過父親。
父親年輕時,曾有個意中人,身材窈窕眉眼如畫,和父親兩情相悅,怎耐對方家長說父親脾氣剛烈怪異死活不同意。這段情也就成了父親心中的節,酒後經常憶起。母親常在一旁默默地聽,時不時冒一句“我要是你,一定要爭取,你都沒去爭取,說明沒得勇氣。”
這段情,糾纏父親若干年,母親都一直不動聲色,直到父親垂垂老去的某天,母親多方打聽到了那當年眉眼如畫如今也美人垂暮的婦人,並且安排了一場巧遇,當父親被母親拉著一起去賣菜時,請那位婦人故意來買菜,看父親還認得出當年的心上人不。經過長年的農活磨練加上歲月的洗禮,自然,父親早已不識當年黛眉。垂暮的婦人在父親面前駐足、凝望,點頭、眼角逐漸溼潤。她靠在母親身旁,抽泣一陣,對母親耳語,說多年來夢中想著能見一面,如今見了,看見父親兒女成群,只要父親過得好也就沒掛記了。等她轉身離去,母親才告訴父親那剛才所見之人為誰,想來父親應是百感交集,責怪母親為何不早說,欲轉身再去尋找,母親淡然而答:“見了,你還不是認不出了!”父親悵然若失,一路無語地跟著母親回家。倒是母親話多“這盧小碧,人老了,都還這樣有看法,看來你還是沒吹牛!”又牽扯岀父親的記憶,倆人又一路擺著年輕時眉眼如畫的盧小碧回家。盧小碧就是一直駐紮在父親心中的白月光。
自此,了無心事的父親開始覺得,我們的母親,其實也挺好看的;開始為母親的晚景操心,怕自己先走,我們苦了母親;向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父親開始擔憂,深怕自己先走了母親孤零零沒個伴,擔心母親的性格不招人待見,反覆提醒母親少說話,擔心母親貪玩不按時飲食……
父親走的那分鐘,我們幾姐妹哭得撕心裂肺,母親本來正在廚房給父親熬粥,聽到我們的哭喊,飛奔過來,拉著父親的手:“我的哥誒,說好的白了頭,你啷個丟下我!”說罷,轉身朝門框撞去,嚇得我得大哥二哥臉都變了色,急忙將她拉住。
父親走後的第七晚,母親說她突然感覺屋裡進了一股風,然後聽到父親的聲音飄然響起“你不要怕,我現在變成了一股風,特意來看看你。你要好好活著,以後我會經常來看你。”
我的父親幻化成了一股風,而我的母親王二花無意中活成了一棵洋槐樹,滿身的刺只出於自我保護,待到陽春三月,它什麼時候冒出滿樹的潔白花穗,你真的不知道,但馥郁的花香讓你不得不相信,洋槐樹何止是樹,原來它也是一種花。
而每一種花,自有它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