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明錄》第8章 獄中對話
“是啊!大姐,還是你有眼光,我真是被他們冤枉的!你看看,我現在莫名其妙被關在這種地方,又髒又臭,可憐不?”泉兒撅著嘴問道。
婦人雖深表同情,但也人微言輕,無可奈何,半晌,只得說道:“你還喝水不?我再給你倒點!”
“哎!謝謝啊!”泉兒眼中充滿了感激,見她回到不遠的桌子坐下,想了想,開口問道,“大姐我問你點事!”
“跟大姐客氣啥?問吧!”
“那個……今年是哪一年?”
婦人端著茶壺的手一愣,將水倒滿,把碗再次拿至泉兒面前,滿臉疑惑地問:“姑娘,你咋了?今年是嘉靖四十四年啊!”
聽到這,泉兒眼中晶亮的光立刻黯淡下來。
其實,她已經猜到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泉兒的心裡還是感到很傷心。不知道失落多一點,還是恐懼多一點。
她魂不守舍地拖著步子走到床邊,一屁股砸在床上,默然不語。
大姐見狀,以為泉兒擔心自己因為深陷牢獄而憂愁,便將碗拿回桌子上,安慰她說道:“姑娘,放寬心,只是坐幾天牢而已,大人不是還沒宣判嗎?啊!”
可她的話,蘇泉兒一句也沒聽進去,她心裡五味雜陳。搖了搖頭,彷彿此時處於一場夢境中,不過這場夢過於真實,真實的讓人覺得每分每秒,都極其漫長。
她低下頭凝思許久,長長的睫毛遮蓋住她明亮的眼眸,可能由於過於集中精力思考,額前滲出細細的薄汗,將碎髮打溼,緊緊地貼在白皙的臉上,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外人看來,這一瞬間的功夫猶如白駒過隙,可在她腦海裡,卻在這剎那間閃過了成百上千幀畫面。忽然她抬頭,雙眼明亮,彷彿撥開了一切疑雲。
烈焰中,她忍著渾身炙熱帶來的痛感,閉上眼之前最後一次看到的那幅畫……
畫中的男子,面上含笑,溫潤如玉,狹長的丹鳳眼,黑亮的雙眸,正側目凝神……
而就在剛才,她見到了跟那畫中男子一模一樣的人。
冥冥之中,老天為她開了這樣的玩笑。冥冥之中,又安排她見到了他。是不是就說明,他就是自己的鑰匙?
想到這,她笑了。
牛進將一扇豬肉放在案板上,拿出一把刀連砍了數下,最後惱怒地將刀扔在了一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這時一位鄰居經過他家的院子,透過籬笆縫隙看見了他,便笑著吆喝道:“牛進,你幹嘛呢?”
“你眼瞎啊?沒看見我殺豬呢嘛?”牛進衝口罵道。
可能見慣了牛進這種態度,那人也不生氣,接著問道:“里長說,誰知道有關於張忠命案的線索,就到他家告訴他去。說出來給錢呢,你去不去?”
“去去去,少在我面前晃我眼,滾滾滾!”牛進這回真急了,衝他擺擺手,頭也不回地就要往屋裡走。
鄰居見牛進一臉兇相,還算識趣,便灰頭土臉地走了。
“牛進!”門口傳來里長王保的呼喊聲。
牛進聞聲轉身,果真是王保,帶著兩個身穿官差制服的人出現在門口,心裡“咯噔”一聲,重重沉了下去。
王保說道:“牛進,這兩位是縣衙的捕頭。奉知縣顧大人之命,前來你家搜查,你可要好好配合啊。”
牛進急問道:“搜查我幹什麼?我又沒犯法。”
任五任六並未多言,抬手命身後的衙吏著手搜查,其中兩個徑直進了屋子。一炷香後,其中一名衙吏,捧著一柄刀秉道:“大人,在院子裡牆角發現了一柄刀,疑似兇器。”
任五接過來,仔細觀察。這是一把屠戶專門用來切肉的刀,鋒利無比,即使再硬的骨頭,都能被輕而易舉切開。
仔細看去,上邊還依稀留有木質刀柄縫隙間的黑血。
任五輕輕張開手掌,將刀扔在地上,“啪”地一聲響起,似笑非笑地問向牛進:“牛進,你好好看看,這是你的刀嗎?”
“從我們家搜出來的,這不明知故問嗎?”牛進臉上淡然,用鄙夷的語氣答道。
這時,門口不知何時聚滿了人,烏泱泱的,有的竊竊私語,有的伸長了脖子往裡看,生怕錯過熱鬧事兒。
牛進感到有些羞恥,卻不知朝誰發怒,只能回頭朝人群瞪著。站在最前排的幾個人,恰好和他撞了眼神,被他懾了一下趕忙低下頭,不一會,又重新抬頭觀望。
王保見陷入僵局,便蹲下,替牛進撿起那把刀,端詳了半天問道:“牛進,這不是你常用的那把殺豬刀嗎?怎麼,今天,卻換了那把新的?”
任五任六順著王保的手指著的方向,看向院子裡擺在案板上的那柄新刀,一言不發,重新盯著牛進,等待著他的解釋。
牛進抬著下巴答道:“舊刀壞了,刀頭鈍了。”
“我每日從你家門口路過,都能聽到磨刀的聲音,聽著怪滲人的。怎麼這刀還鈍了呢?”王保小聲嘟囔著。
任六走上前,用著例行公事的語氣道:“牛進,我們懷疑你和張忠的死有關。這把刀,就是兇器,跟我們走吧!”
牛進掙扎著衝開身邊衙吏的束縛,伸手指著對方,口氣惡狠狠地問道:“你們憑什麼說這是殺人兇器?”
“因為上邊的血。”任六冷冷答道。
“我說你懂不懂啊?我是屠戶!每日殺豬,刀上沒血,才不正常呢!”牛進衝口答道。
“這個你不用跟我們解釋。”任五插話,“我們也只是奉命行事。有什麼話,回去跟顧大人講吧。”
縣衙,牢獄。
蘇泉兒倚靠著牆,眼神定在房頂處,半天不動一絲。忽然聽到身後有鎖鏈發出的聲響,回頭望去,見一箇中年男子被人關了進來,就在她的隔壁。
反正也無聊,索性走到欄杆旁邊,問道:“哎,你犯了什麼事了?”
牛進回頭看了她一眼,又面無表情地坐在地上,答道:“他們說我殺了人。”
“殺了誰?”
“說了你也不認識!”
“說說唄!”
……
泉兒見對方不說話,想了想,便故意自言自語道:“聽說啊,在這個朝代,你要想找個好人,不要去大街上,就直接去牢裡。牢裡的好人比外面多!”
牛進回頭看了她一眼,口中說道:“他叫張忠。”
“你殺了張忠?”泉兒驚異地張大了嘴巴。
“怎麼?”牛進依舊不動聲色問道,“你們是親戚啊?”
“那倒不是。”泉兒低頭,想了想又問道,“不過,你到底有沒有殺了他啊?”
“沒有!”牛進斬釘截鐵地答道。
空氣中寂靜了一會,蘇泉兒又突然問道:“你是作什麼的?”
“你煩不煩啊?”他扭過頭去,語氣中滿是不耐煩。此時皺著眉頭,微閉著雙眼,輕輕嘆著氣。
泉兒也不惱,笑嘻嘻地說道:“反正也沒事,咱倆聊會兒天唄!”
牛進閉著眼睛答道:“我是村裡的屠戶。”
“那你這刀工肯定不錯嘍?”
“哼!”牛進突然笑了,他突然睜開雙眼,抬起屁股,坐直了身子,重新倚到身後的牆上,“我啊,殺豬行!殺人,還沒那個膽子。”
牢獄內,又是一陣沉寂。
“哎!”這回是牛進耐不住寂寞,找了新的話題。
“啊?”泉兒背對著他,朝身後應了聲。
“你又為什麼進來的啊?”
“我啊,哎……我錯就錯,在一個不該睡覺的地方睡了一覺,還被人看見了!你說倒黴不?”泉兒苦笑道。
“啊……我明白了!”牛進突然陰陽怪氣地應道,站起身走到泉兒旁邊,此時兩人僅隔了一道鐵欄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臉猥瑣地分析道:“你是不是幹了什麼壞事,被人家原配知道了,所以被弄進來的?說吧,你是誰的外室?”
“你說什麼呢你?”泉兒急道,“我蘇泉兒那可是個徹徹底底的良家女子。”
“哈哈哈!”牛進捧腹大笑。
“神經病!”蘇泉兒重重地瞥了他一眼罵道。
“開玩笑嘛!你看你還當真啦。”牛進輕笑道,“不是你說隨便聊天的嘛!”
“去去去!”蘇泉兒心煩,衝他擺手,“誰願意跟你聊天?”
牛進轉身背對著她,和她一樣,倚靠在身後的欄杆上。
“活該你被人關進來!”泉兒嘴裡不停,接著咒罵道,“早晚你得被自己這張嘴害死!”
“哎!”牛進嘆了一口氣,“這不,報應就來了嘛!”
又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背對著背的兩人淺淺的呼吸聲,半晌,泉兒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牛進卻突然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問道:“你怎麼也嘆氣啊?”
“我是為我們倆發愁啊!”泉兒一臉苦惱。
“你發什麼愁?”牛進問道,“你又沒被指認殺人!”
“你不也是被冤枉的嗎?”她問道。
“但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呀!”牛進陷入惆悵。
泉兒見他沮喪,明亮的眸子閃了閃,思慮片刻說道:“你不知道吧!”她突然來了興致,說道,“這個新來的縣令,就是那個姓顧的,是個昏官。抓人根本不分青紅皂白。我們啊,被他抓進來,這輩子是沒指望出去嘍。”
牛進回頭望向她,又回過頭來,本欲開口,卻突然說道:“你可別瞎說啊,我看顧大人根本就不像你說的那種人!”
“得了!”泉兒擺擺手,冷笑了一聲說道,“你是沒見過那個顧知頌。那就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見對方沒有反應,她又自言自語道:“光長得好看有什麼用啊?他就是個大笨蛋。我看啊,他在孃胎裡的時候,肯定把長腦子的功夫都用在臉上了。”
“行了,別說了!”牛進小聲提醒道。
泉兒拉開了話匣子:“所以啊,你想想,到時候最起碼還有我這個真正無辜的人陪著你呢!這麼想你是不覺得自己一點也不……”
“冤啊……”聲音戛然而止。泉兒慢慢地站了起來,只見顧知頌和另一年輕男子站在牛進的牢房門口,凝視著她,臉上毫無表情。
看著……不像在生氣。
但,肯定也不是高興的樣子。
顧知頌看著馬上就要憋不住笑出聲的朱熵,表情陰鬱,對牛進問道:“你就是牛進?”
牛進:“回大人,草民就是。”
牛進早已站起身來,他體型健碩,身穿灰色交領短衣,下身穿著一條深棕色棉麻短褲,露出小麥色結實的小腿。
臉上的絡腮鬍子亂糟糟的,由於疏於打理,看上去與散落在兩鬢的碎髮相接。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即使在不做任何表情的時候,也給人一種兇惡,不易親近的感覺。
兩條粗壯的腿分開,牢牢地釘在地板上,此時雖然半弓著腰,低著頭,做出一副膽怯尊重的模樣,可若細心留意就會發現,那雙單眼皮向上抬著,眼珠正偷偷地四處亂轉,全然不是畏懼官府的樣子。
而此時的蘇泉兒,正低著頭,像一個被人發現犯了錯誤的孩子,斜眼看向兩人。在這光線昏暗的牢房內,他們兩個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尤其是站在顧知頌身後的男子,一身月白色長袍,身姿挺拔,膚色白皙,五官俊美,如雕刻般,雖穿著與普通儒生一般無二,但他卻由上到下透著一股矜貴和傲然。
她眨了眨眼睛,這個男子有些眼熟。
這不就是清晨,在離臨溪村不遠的郊外,見到的那個男人嘛!
不過,他好像換了身衣服,顯得精神好了許多。
她翻著眼皮,思緒又飄到了九霄雲外。早上初見他時,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壯漢也在場。就在剛才,壯漢又跟顧知頌在一起嘀咕。
很明顯,他也是縣衙的人了!
怪不得,先前這白麵鬼一直抓住自己不放!
顧知頌問道:“牛進,我問你,昨晚你從福客來飯莊離開後,去了哪?”
牛進老實答道:“當然是回家啊!”
“有人為你作證嗎?”
“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家裡又沒有媳婦等我,誰能給我作證……”他衝口回答,又突然住嘴,回憶半晌道,“我好像想起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