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三家巷之1979》第5章 兒大不由娘,女大不由爺
方慧和喬敬卸完了車上的貨,把板車拉進院子,兩人合力把車架子抬起來,靠在灶房的牆上。
方慧彎腰推著車軲轆,就要進屋。
方大生推車出門。
喬敬拿毛巾撣著身上的塵土問方大生:“又出門啊?”
方大生一步門裡一步門外地停了一下,有點陰鬱地答道:“我去孫局長家問問方勤工作的事。”
“這時候上人家合適嗎?你到了人家也該吃晚飯了。”
“就得這時候去,才能堵到人!”方大生斷然地說著,跨出了門外。
喬敬看著方大生的背影,上前關上院門,唏噓唏噓著轉身走進灶房。
方大生也不理會喬敬,徑自出門就上了車,路過楚家的時候,狠狠地瞪了院子虛掩著的院門一眼。
他知道自己的恨好像沒有來由,可是他就是由衷地生出絲絲縷縷的恨來。
直到過了夏家緊閉的院門的時候,心情才好一點。他好像不太太在意夏家,好像不那麼有所謂。
楚天雲騎車拐進三家巷,迎面與方大生相遇。
他放慢車速,滿臉笑意地要跟方大生打招呼。
方大生卻頭一別,緊蹬了幾下,快速地騎車出了三家巷,拐入了禮拜堂北街。
楚天雲有點驚異地回頭看了一眼,扭頭悻悻地在自己家門口下車,推門而入。
姚敏從灶房出來,手裡端著一個裝著蔬菜的筐子,“回來了。”她招呼道。
楚天雲支上自行車,“嗯。”他答道,又盯著姚敏問,“誰又惹方家的人了?”
姚敏不知所以地道:“不知道啊。又怎麼啦?”
楚天雲擺了擺手,低頭進了堂屋,在八仙桌一邊坐下,從包裡拿出新來的雜誌翻看著。
姚敏端著一小筐蔬菜跟進來,坐在楚天雲旁邊,擇起菜來。
楚天雲放低了一下手裡的雜誌,瞥了一眼桌上的蔬菜。
姚敏沒有抬頭,依舊擇著菜。
“今天小年,老大下了班要去老夏家的那個館子,說要慶祝什麼的。”姚敏擇著菜說道,像是自語,又像是給楚天雲說話。
楚天雲淡淡地“哦”了一聲,又舉起雜誌看著。
姚敏輕輕地丟掉手裡的青菜,看著楚天雲說:“我說,有空你也說說老大。就這麼整天往正陽那個小吃店裡跑,心思怕跑散了,看這形勢,怕是遲早要出事的。”
楚天雲抖了下雜誌,翻過一頁,依舊看著。
“知道了。聽他夏師傅說,他馬上要提車間副主任了。”
“是啊。那就更得注意影響了。”
楚天雲依舊是淡然地說道:“那是。不過,他自己心裡有數。”
姚敏聽著,憂心忡忡地說道:“可我總覺著不踏實。你說割尾巴割了這麼多年了,怎麼突然又冒出來了。倒好,還有人抱著打鞦韆了。我看啊,遲早得出事。”
楚天雲無語。
姚敏又對楚天雲提高了點怪聲說:“哦,還有老三。一天到晚就知道跟著老大屁股後邊轉,書也不好好地讀,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她把擇完的菜放進筐裡,嘆了口氣說,“總之啊,沒有一個省心的。”
楚天雲放下雜誌,“我剛看到老三在房裡溫書的嘛。”楚天雲反對地說道。望著收拾著桌子的姚敏,臉色有點不相信。
姚敏站起來,有點出神地望著看著雜誌的楚天雲,“你拉倒吧。這是我下班回來硬按住的,要不然早跑去小吃鋪參加什麼小年會餐去了。”
楚天雲抬頭看了姚敏一眼,輕聲吟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姚敏又嘆了一口氣,“老二也好長時間沒有來信了吧。”她惦念地說。
“是啊。”楚天雲的話,更像是敷衍。
“不會出什麼事吧?南邊的形勢……”
楚天雲放下雜誌,寬慰地笑著,“嗨,我說行了,做飯去吧。他們又不是你幼兒園裡的孩子,一會兒看不到就會出事。再說,我當過兵,在部隊,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姚敏定定地看著楚天雲,俄頃,端起小筐,嘆了口氣,出門走向灶房。
楚天雲望著姚敏的背影笑笑,又展開了雜誌。
……
夏正嬌跟方思相伴著走進三家巷。
她看了一眼自家鎖著的院門,拉住方思說:“我家人還沒回來,上我家做作業吧。”
方思掙脫了一下,“不啦。我得回去幫我媽糊火柴盒呢。”
“你不做作業?”
“我得糊一晚上的火柴盒,明天早上到學校晨讀的時間再做。”方思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說。
“明早那一會會兒,你做得完嗎?”夏正嬌瞪大眼睛看著她,顯然是有些吃驚。
“我晚睡一會兒先做一點,然後早晨再做。”
夏正嬌認真地看著方思俊俏的杏眼,眼眶微微深陷,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我去幫你糊點火柴盒吧。”
方思一個激靈,連忙搖手道:“別別別,你可千萬別去。”
“怎麼啦?”
“耽誤你功課。”
“耽誤什麼呀?我幫你糊火柴盒,糊完了咱們就在你家做作業。”夏正嬌熱切地說著,拉了拉方思。
方思朝後撤了下身子,有些沮喪地說:“火柴盒哪糊得完啊。再說我爸不希望別人知道我家的事情。”
她倆說著,已經到了方家門口。夏正嬌一聽這話,有些不解地看著方思,心有不甘地說:“那好吧。哎,今天小年噯,我大哥和你大姐的飯店打烊以後有會餐,你糊一會兒就偷跑出來,咱們去吃好吃的啊。”
“你快別說這個了。我爸為我大姐這事生了好長時間氣了。那是你大哥的店,我大姐就是個服務員。我爸也覺得丟人。”方思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夏正嬌。
夏正嬌嘴裡“唏”了一聲,不滿地道:“上班掙錢,有什麼丟人的。又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進國營廠子的。”
方思輕輕點點頭,沒有說話。
“哦,我明白了,你爸是不是覺得在家糊火柴盒也丟人啊。”夏正嬌恍然大悟地問道。
方思臉上微微一沉,連忙說了句,“明天見。”揮揮了揮轉身朝自家院門走去。
“明天見。”夏正嬌有些失落地揮著手說,一轉頭看到楚家西屋窗戶裡楚聞瀚正在看書,自語地說了一聲:“我去找文翰哥說會兒話,然後一起再去會餐。”
她自語著,朝楚家走去。
方思推開院門,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反手關上院門,直奔西屋的客堂走去。
方家的院子很窄,尤其是進深比較短。
迎面一排三間西屋算是正房,進門右邊是兩間很小的北屋。南邊是一間低矮的灶房。
西屋的門是關著的,就聽喬敬在屋裡喊道:“先去看看你爺爺奶奶。”
快走到西屋門口,正要推門的方思折返到西屋,悄聲地進了屋子。
過了一會兒又悄手悄腳地出來,推開了西屋的們,悄聲對喬敬說:“都睡著了。”
喬敬低頭在一排紙皮上塗著漿糊,也沒有說話,騰出手來示意方思趕緊坐下來幹活。
一堆糊好的火柴盒高高摞在門旁邊的牆根,足有一人多高。
跟前的一張矮桌旁,喬敬還正專注地摺疊著紙皮,粘成火柴盒的內芯。
方思把書包掛在門後,不料掃到了旁邊的火柴盒堆棧。
“嘩啦。”
堆棧瞬間傾倒,小捆的火柴盒順著方思的頭臉砸下來。不少幾個也跳落在喬敬頭上,身上。
喬敬一個激靈站起來,驚異地問著瑟瑟地呆立當場的方思。
幾個小捆砸在剛剛進門的方大生腳邊。
方大生瞪了喬敬一眼。
喬敬上前,一把將方思拉到身後,又連忙彎腰,一邊撿拾火柴盒,一邊嘴裡唸叨地說“都怪我,都怪我不小心。”她有些手忙腳亂,一邊撿拾一邊忙不迭地說著。
“回來了? ”喬敬沒有聽到方大生的回應,又柔聲地問。
方大生沒有理會喬敬的問話,抬了抬腳,欲踢腳邊的火柴盒。
突然又停住了,眼睛有點低垂地朝旁邊的房門方向瞥了瞥。
方慧把課本抱在胸前,正倚門望著。
她的臉上肌肉緊繃著,眼神冷冷的。
方大生微微一徵,儘量平復著聲音說:“算了,趕緊收拾吧。我去看看爸媽,今天飯我來做。”不知為什麼,他從心裡有點怵這個二妮子。尤其是她的那個眼神,讓人不寒而慄。
“我做吧。沒找到孫局長?”喬敬道。
“哼,說是休假,全家都回老家了。”方大生說著,語氣裡顯然是充滿著怨憤。
喬敬直起身子,愣愣地望著方大生,寬慰地一笑說:“你也別上火,找工作哪那麼容易?再說了,誰沒有個急事啊。”
方大生沒有言語,轉身就要出門去灶房。
臨出門的時候回頭朝方慧的方向瞟了一眼。
方慧的背影閃進門去,隨即門關上。
方大生皺眉。
片刻,頭也不回地跨出門,朝灶房走去。
方大生有點恨恨地朝西屋嚷道:“以後啊,你們一個個的,少跟楚家的人來往,還有老夏家的那幫孩子!”
喬敬下意識地點著頭,突然意識到什麼,站起來,望著方大生走進灶房。然後接著收拾起滿地的火柴盒。
……
相比於方家,夏家的院子算是頗為寬敞的了。
院子裡還有棵老槐樹。
夏正嬌跟楚聞瀚聊了一會兒天,約好了去正陽小吃店去會餐吃好東西,估摸著家裡的人應該下班到家了,就回來了。
她一推開院門,就見夏德忠在院子裡蹲在地上擦拭著他那輛老式的“飛鴿”自行車。
他轉動著後車輪,一根一根地擦拭著輻條。
夏正嬌如飄一樣進了院子,“我回來了。”嬌聲嬌氣地喊著。
夏德忠“哼”了一聲,依然低頭繼續擦拭著完顯然是最後一根輻條,然後撥轉輪子。
一塊藍色在旋轉的輻條中閃過,掃起一層灰塵。
夏德忠突然伸手強力止住旋轉地車輪,扭頭看去。
夏正嬌的書包搭在肩上,正顛顛地朝屋門走去。
寬大的褲角在地上拖弋著,扇起細細的灰塵。
夏德忠猛地把手裡的抹布摔在地上,狠狠一指,突然吼道:“你給我站住!”
夏正嬌一愣,站住,慢慢轉過身,一臉的茫然。
“怎麼啦,爸?”
夏德忠滿面怒色,手指連續地指點著夏正嬌的褲子,“怎,怎,怎麼啦……你說怎麼啦?你這穿的是什麼?”她十分氣憤又費解地說著。
夏正嬌一臉的茫然,低頭看著自己的褲角。
“褲子呀。怎麼啦嘛?”
夏德忠一頓足,順手抄起一隻扳手,但掂了掂,又扔下,衝向夏正嬌,一邊伸手欲抓她的胳膊,一邊張揚著手,做欲打狀。
“那也叫褲子?你才多大啊?女孩子家家的,不學好啊,你!”
夏正嬌雙手併攏抱起,擋住頭部,書包在她的胳膊肘上吊著,晃盪著。
她全身向後縮,眼睛骨碌地轉著,邊喊著“媽,媽”,邊朝屋裡退著。
夏德忠上前抓住夏正嬌的雙手,拉扯著,一邊憤怒地嘟囔著“叫你不學好,叫你不學好”,一邊舉手欲打她屁股。
尤翠鳳從屋裡急忙搶出,上前一把擋住夏德忠,順勢把夏正嬌拉過來,擋在身後,然後又一把推開夏德忠,跺著腳指責道:“你瘋了?這麼大女孩子,說打就打啊,你?”
夏德忠懊惱地揮著手,大喊著:“就你慣是吧?你看看她那個樣子,虧你還說是個女孩子,流裡流氣的,還有個女孩子家的樣子嗎?”
尤翠鳳上前一步,指著夏德忠的鼻子,惡聲惡氣地道:“這是當爸說的話嗎,啊?哪有這麼說自己女兒的,什麼流裡流氣的?就你那樣子好?土鱉一個!”
“你說誰土鱉呢?”
“說別人對得起你啊,我?”
夏德忠一隻手在空中劇烈地揮著,嘴裡“你,你”的發狠地嘟囔著。他原地轉了個圈,抬腳欲踢旁邊的自行車,但又停住,狠狠地跺在地上。
尤翠鳳乜斜著夏德忠,嘴裡冷哼了一聲,拉起夏正嬌就往屋裡走去,“走,跟媽回屋去,不理他。”
夏正嬌噘著嘴,扭頭看了蹲在地上的夏德忠一眼,跟著尤翠鳳進門。
夏德忠氣咻咻地喘著粗氣,手裡的扳手來回顛倒著掂弄著。
就聽北房東屋臥房裡傳來夏正嬌的強辯聲:“人家都穿嘛……”
夏德忠“嚯”地起身,丟掉扳手,朝外走去。
臥室裡,夏正嬌脫下身上穿著的喇叭褲,接過尤翠鳳遞過來的一條褲子,套在身上的棉褲上。
尤翠鳳拿起那條喇叭褲打量著,一臉的疑惑。
尤翠鳳沉聲問:“你這哪兒來的啊?”
夏正嬌有些怯生生地望著母親,手上提褲子的動作加快了不少。支支吾吾地說:“是,是拿你的褲子改的。”
尤翠鳳突然把手裡的褲子攥到身後,湊近夏正嬌。
“你說什麼?”
夏正嬌撤著身子,用手指點著尤翠鳳身後。
“你的,是你的褲子,我同學幫我改的。”
尤翠鳳一個激靈,急忙把褲子拿到眼前仔細看著。
夏正嬌扮了個鬼臉,急奔出屋去。
尤翠鳳突然緩過神來,衝著門口喊著:“你幹什麼去?吃飯了。”
屋外沒有應聲,只有咚咚的腳步聲和大門開了接著又關上的聲音。
尤翠鳳把手裡的喇叭褲摔在床上,接著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床上,低頭望著地板,連續地嘆著氣。
夏正泰出現在門口,望著尤翠鳳,臉上露出一絲調侃的笑。
“慣的。我爸說的沒錯,都是慣的。”
尤翠鳳突然站起來,衝門口的夏正泰大吼:“沒一個好東西,滾!”
夏正泰一閃,不見了。
整個三家巷裡,暮色已沉,但小年的味道卻並沒有多少,連鞭炮也是零星而遙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