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人間》第二章 觀劍會
寒冬臘月,林羽千出了小鎮,走在回昆恆山的道路上,路上的瑞雪被踩得稀碎。林羽千瞧見眼前出現了一座石拱橋,橋上行人不多,但卻立著一個身穿蓑衣戴著斗笠的劍客。
此時雪勢漸大,天地之間茫茫一片白。
那拱橋建在小河上,和河岸一側的歪脖子松樹倒是別有一番風景。天氣很冷,寒風簌簌,路上的行人都蜷縮著身子埋著頭趕路。林羽千的步子並不快,從容地觀賞著眼前的雪景。風雪打在臉上,清秀俊氣的臉龐透露著些許女子羨慕的霜白,嘴唇泛起了淡淡的紫色,時間稍稍久了些後,倒是讓一旁的馨蕊擔心壞了,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變成了氣惱和擔憂,催促著自家少爺快些回山。
林羽千嘴上應聲,可腳下的步子依舊,泛著略微淡色的眼眸,不答反問:“這幾日劍會開始了嗎?”
“開始了。”馨蕊應聲,“過幾日便是二少爺和司南家四公子的比試了。”
“司南家四公子?”林羽千眉頭微蹙,表情有些茫然。在他的印象裡,司南家就只有三個兒子,什麼時候突然冒出了一個司南家四公子,林羽千還真不知道,於是便問了馨蕊,才大致清楚這個司南四公子的來頭。
這個司南家四公子從小便出去遊歷了,常年在外漂泊,是最近才回到司南家的,林羽千不知道此人很正常。
馨蕊遲疑一聲,隨後問道,“少爺,你想去看劍會?”
“倒是想去看看二哥的劍法。”林羽千剛說完這句話,眸子便不著痕跡的黯淡了些許,嘆了口氣,又道,“只可惜我既不是千塵宗的弟子,也不是前來參加劍會的修士,連千塵宗的宗門都進不去。”
馨蕊沉默,一雙柔眸也暗自淡了些許,她將那聲喟嘆硬生生地嚥了回去,最終化作滿目幾近溢出的疼惜。
林羽千很特殊,他出生那日,天如赤潮,雲似火燒。靈鳥盤旋昆恆山翱翔,直到傍晚才肯散去,百獸齊鳴低嘶,直至日暮才肯休息,還有仙鶴乘風而來特賜其名,贈其護身玉符。那仙鶴口吐人言,告誡林家人,說此子出生天火纏身,五行之中火又克木,若他日後踏入了修行,便是引火上身,恐有焚身之劫。所以從林羽千記事起,家裡人就不允許他接觸到有關半點修行的任何東西,將他當一個寶貝來捧著。
在知道他的外人眼中,林羽千出身劍修世家,卻是不得修行,與那世俗裡的廢物少爺,酒囊飯袋沒什麼區別;而在家裡人眼裡,林羽千比任何一個人都重要,無論他犯了多大的過錯,林家人都會拼盡全力去保住他,捧在手裡怕凍了,含在嘴裡怕融了。
林羽千在路上走著,踏過稀碎的瑞雪,或許是疲倦了單調的雪景,他的臉上一直是面無表情,眼眸裡似乎還有一些出神。
馨蕊見狀問道:“少爺在想什麼呢?”
林羽千說:“瞧見橋上那個人了嗎?
“從剛才到現在都沒有動過。”
馨蕊遲疑一聲,目光向拱橋的方向看去,見到了橋頭上站立著一個身穿蓑衣、戴著斗笠的劍客,那人雙手交叉地挽在身前,一柄三尺長劍被雙手抱住,與這般初八雪景相得益彰,倒顯得幾分神秘。
馨蕊道:“看到了,少爺,怎麼了?”
林羽千溫聲道:“那人從剛才到現在,一直立在橋頭。”
馨蕊說:“多半是來參加劍會的江湖浪客吧。”在馨蕊眼裡,現在正值劍會舉辦時期,這些劍客出現在這裡再正常不過了。不過,從蓑衣劍客的樣子來看,林羽千倒是覺得這個人似乎在等待什麼東西。
林羽千沒有固執,腦海裡的問題一閃而過,朝著石橋走去了。走上小橋時,林羽千還不忘暗暗打量了那位蓑衣劍客一眼,那劍客立在橋頭,林羽千正巧從他身旁路過,卻是恰好聽到了劍客口中唱著的南曲“狸貓太子”。
林羽千宛若睡夢驚醒的愣在原地數息,然後扭頭看了一眼劍客,從縫隙裡,露出一隻狹長的金色眼睛,林羽千暗暗記住了此人。劍客似乎是察覺到了林羽千警掃的目光,回頭與林羽千冷冷地對視了半息,隨後伸手扶了扶斗笠將其壓低遮住面容,好似沒看見林羽千這個人的徑直轉身離去。馨蕊看到劍客對自家少爺不敬,看向劍客的眼神里含了警惕,正欲發難,林羽千卻輕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搖搖頭。
從此人的眸色來看,應該不是他們東海大陸的人種,或許是其他大陸過來湊熱鬧的。
望著蓑衣劍客踩過雪路逐漸模糊的背影,林羽千眸子裡露出了一絲深邃。馨蕊也聽到了劍客嘴裡的詞曲,是懂非懂,便問是什麼意思。林羽千笑了笑,說道,“一個妃子為了爭皇后用剝了皮的狸貓調換太子的故事。”
說完,林羽千轉身回到昆恆山,嘴裡還隱約沉吟著方才劍客唱過的曲詞:“當年先皇登基興,盼望太子早降生,劉李二妃懷有孕, 先皇滿面笑春風, 手指二妃開了口,誰生太子封皇后,景陽宮中當居首,使招狸貓換太子,設計把那李妃除,各宮奴才都買通, 狸貓扔入御河中,劉妃御前奏一本,冤枉李妃生妖精……”
越往山上走,寒意更加無情,馨蕊擔心自家少爺受凍,又為他披起了一件厚厚的棉衣,林羽千回到了昆恆山上。
到院子裡時,天色已經暗下來,林羽千也有些倦意。一到屋裡,林羽千便將身上厚重的棉衣卸了下來,馨蕊怕林羽是染上急急忙忙去燒了熱水,催促著林羽千去泡個澡消除寒意。林羽千磨蹭了好些時候才肯進浴桶裡泡澡。
浴桶很大,林羽千坐下,水剛好沒過他的下巴。馨蕊臨走前特意關上了浴室的門窗,林羽千泡了一小會兒,忽然聽到身後的窗戶不知為何發出了一聲極其細微的吱嘎聲,一扭頭,竟看到了一個身著青衣、斜挎長劍的青年男子神情溫柔地看著自己。
林羽千表情頓時僵住,眼神弱弱地與青衣男子對視了片刻後,才聲如蚊蚋地喚了聲:“……哥。”
這人便是自己的二哥,林牧野。如今林家的代理家主。
林牧野神情依舊溫柔,問道:“冰玉,你又下山了?”
冰玉是林羽千的小名,乃有闢火消災之意。
林羽千知道自己偷偷溜下山的事情瞞不住了,掩飾地笑了笑,說道:“……去山下看了看風景。”
林牧野問道:“看什麼呢?”
林羽千說:“……就隨便看看。”說完,林羽千靈機一動,急忙打岔道,“哥,我聽馨蕊說過兩日你要去比劍?”
“嗯。”林牧野點頭應道,見林羽千提到比劍之後一雙發亮的眼眸,便知道他想幹什麼了,便說:“怎麼,冰玉要去?”
林羽千“嗯”地點頭,表示自己想看二哥的劍術。按照以往的慣例,林牧野肯定會拒絕林羽千,不讓他出去湊熱鬧。不過,這次讓林羽千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的二哥林牧野竟沒有立馬拒絕他的要求,反而態度依舊很溫柔地道,“山上冷,你大哥在宗門裡擔任掌座,回去我就問問你大哥,看能不能給你弄一個樓閣。”
林羽千欣喜,泡著在浴桶內和林牧野閒聊了半會兒之後,林牧野才是離去。隨後林羽千沐浴完,馨蕊便端來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薑茶遞給林羽千。
“少爺。”馨蕊忙道,“我給你熬了驅寒的薑茶,姜是今天剛買的,新鮮著呢,快趁熱喝了吧。”
林羽千擺擺手:“放桌上,等會兒喝。”屋子裡有碳火加溫,簾帳拉下,便不覺得冷了。他坐定在躺椅上,隨手將狐裘搭在旁邊,撐著下巴,漫不經心地透過竹簾的縫隙看著外頭的雪景。
過了一會,林羽千端起桌上溫熱的薑茶喝入肚中,覺得有一些甜,還有就是特別的辣脖子,很難受。
躺在椅子上,林羽千隨手從旁邊的桌上拿起了一本名叫《山河志》的書,書中所記載的大多都是這世間的美輪美奐、鬼斧神工的景色風光,他都已經看過不下五遍了,卻依然愛不釋手。
看著書中熟悉的內容,林羽千出了神:“不知道大哥二哥他們當年外出遊歷時有沒有見過這裡頭的景象。”
林羽千的院子很大,周圍用木柵欄圍住,院裡種著一些樹木,大抵都是耐寒的。之後的幾天時間裡,除了去白澤那兒以外,林羽千幾乎都是待在院子裡看書。直到第三天,馨蕊收到了林牧野的信書,信中說是林羽千可以上山看劍會了,讓馨蕊多備一些防寒的東西。當馨蕊將這個消息告知給林羽千之後,他整個人的心情都開朗了許多,連吃飯都有了不錯的食慾。
林羽千收拾好妝容,披著他的狐裘,和馨蕊二人一同往山上走去。
昆恆山上,每隔六年就會舉行一場大型的劍會,供百家弟子切磋劍術。
勝者,則能獲得昆恆山上最好的煉器師打造出的一柄劍刃。無數劍修的夢想,就是能獲得昆恆劍宗的一柄本命劍,只可惜獲得這柄本命劍最大的阻礙,便是千塵宗的嫡傳弟子。
林羽千清楚地記得,往前推數十八年,奪得頭籌的分別是他的大哥林辰軒和二哥林牧野。這幾年大哥忙著處理宗門事宜,於是二哥便又參加了劍會。這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外人,昆恆山千塵宗的劍,不是那麼好拿的。
林羽千小時候最喜歡劍會了,因為舉辦劍會時的昆恆山不同於往常的冷清。那段時間,雖然不能夠上前親眼看劍會,但整個昆恆山上上下下都是格外地熱鬧,他能看到好多平日裡沒見過的稀奇玩意兒。只是後來長大了,心裡明白了些道理,林羽千便不再去了。今日若不是聽馨蕊說能見到二哥的劍術,他恐怕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
林牧野擔心弟弟坐在人群裡沒個好環境,便先飛信傳書通知林辰軒,林辰軒得到消息後,立馬讓弟子將劍臺最好的看景樓閣給收拾了一間出來。這些樓閣的位置都是用特殊的符籙懸在半空中的,既不用擔心他人叨擾,也能在最好的角度將整個劍臺一覽無餘。
今日的劍臺,人格外地多。
大約是聽聞了林牧野要同司南家公子比劍,千塵宗內所有閒下來的弟子和山下的劍客都早早地去了劍臺,想尋個合適的位置一睹林牧野那把朝歌劍的風采。
“閆老弟,還好你得了消息,早早地來了,不然這麼多人,咱們怎麼擠得進來啊。”嶽重舟看著身後的人山人海,衝著自己的同伴感嘆道。
同伴閆濤得意地點了點頭:“這不多虧了我運氣好,前幾年結識幾個千塵宗的弟子嘛,他們早就知道今天林牧野要同司南家的公子比劍,就提前和我說了一聲。”
“下次將那幾個千塵宗的弟子介紹給我認識認識,以後也歸有個幫襯。”嶽重舟伸出手柺子,杵了杵身旁的閆濤,笑道。
閆濤點頭應道,隨後環顧四周,看到了懸在劍臺旁側的閣樓,不由得感嘆一聲:“哎,咱們啥時候也能上那裡頭坐坐,那該多好啊。”
“你就別想了。”嶽重舟搖頭晃腦,賣弄著自己的消息,“這閣樓啊,不是花錢就能上去的,必須得是千塵宗的貴客才行。這千塵宗向來傲氣得很,能坐上去看劍的人,簡直屈指可數。”
他正說著,人群后方卻是傳出了一陣糟雜的驚呼聲,緊接著,半空竟出現了一個身著鵝黃長裙的少女。女子面容姣好,神情卻是面若冰霜,腳下踩著一柄細長的青紋劍,一下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更加引人注目的,卻是她身前抱住腰間的一位狐裘少年,那雪白的狐裘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了一張俊美白哲的臉頰,少年身上的裝飾,就只有用來束髮的一根浮雲圖案的木簪,可渾身上下卻是透出了一股不敢讓人直視的貴氣,好似多看一眼便是褻瀆。
少女御劍乘著少年徑直飛進了半空中懸浮的樓閣,隨後便放下了樓閣上的紗簾,遮住了一干探尋的目光。
閆濤沒有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樓閣的方向:“那人誰啊?”
嶽重舟搖搖頭,同樣愣怔:“不知道啊,沒見過。”
“這姑娘能御劍飛行,想來修為起碼已經是凝炁境了吧。”閆濤豔羨道,“真好……”
築靈境到凝炁境對一個修士而言,是一道難跨的門檻,一旦到達凝炁境,便可御劍飛行,壽元也會隨之增加。
嶽重舟點贊同:“也不知道她和那位公子是什麼關係。”
閆濤嘆了口氣:“無論什麼關係,都不是我們能夠覬覦的。”此話一齣,嶽重舟也是嘆氣一聲。他們二人都出生在小門派,此時也不過剛到築靈境界,能夠來到昆恆山看劍,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雖然內心起了一些波瀾,但他們深知有些事情,不是自己的命格能夠觸碰的。這個插曲,讓嶽重舟和閆濤心中都浮生出了些莫名的失落感。
好在很快,兩個主角登上劍臺,很快將這種失落驅逐開來。先到場的是林牧野,他是走著上劍臺的,一身青衣,神情溫和,一雙酷似林羽千星辰眸子的眼裡盈滿了讓人心動的溫柔,嘴角微動的含笑著,好似春風拂面,徐徐吹來。眾人的目光,帶著興奮與狂熱,看著他,也看著他腰間那把聞名四海的牧野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