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菲啟示錄》第2章 絕境
滿身鱗片軟體動物吐著猩紅的信子,點點赤色在昏暗的環境中分外醒目。
青綠色的影子如同一道流光,貼著滿是灰塵、有些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竄行如飛,朝著已經拋下慘不忍睹的褂衫、赤裸上身的少年直撲過去。
少年一邊奔跑著,一邊下意識地回頭看,卻只見那條綠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自己靠近著,少年心中大駭,眼睛四下搜尋著可以躲避的地方,卻不想腳下一個趔趄,不知被什麼給絆倒了。
好在黃凌常年在鄉野四下嬉戲,身體反應倒是迅速。在摔倒的瞬間,立刻抬起雙肘掩面,落地後就勢一滾,堪堪躲過了青蛇的騰身飛撲。
青蛇一擊撲空,憤怒地吐了吐信子,落地後又迅速扭動了長鞭似的蛇身,身上的綠色鱗片反射著一絲微光,眼中陰騖的寒芒與嘶鳴著的紅信,在這地獄般幽暗的環境裡,彷彿死神催命的紅鐮。
少年仰倒在地面上,雙手撐地,緩緩地向身後本能地挪動著身體,眼睛則與三角蛇眼對視著,渾身緊繃,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青蛇藤蔓般的身子詭異地扭動著,試探性地緩緩移動,蓄勢待發,隨時準備發動致命一擊。
黃凌渾身冷汗涔涔而下,卻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他不敢又任何大的動作,以免露出破綻,唯有雙手隱藏在自己的背後,一面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一面下意識地四處摸索著。
終於,似是看出眼前的人類已經是強弩之末,害怕著自己的攻擊,青蛇張開巨嘴,小小舌頭上的嘴巴居然以一個非常誇張的角度完全張開,露出了一張與它身體極其不相符的巨嘴,白森森的兩根長長獠牙上滴落著不明的液體,在一聲詭異的嘶鳴之後如箭矢般向著黃凌直射而來。
就在獠牙巨嘴竄行到少年的面門之時,一根長長的木柄從一旁凌空掃過,正打在巨蛇的七寸之處,將巨蛇橫掃而開,摔落到一邊的灰塵中翻滾了幾圈,隨即鑽入一個空隙消失不見。
而少年則保持著橫掃的姿勢,劇烈的喘息著,彷彿剛剛的一擊,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黃凌是在蛇騰身而起的瞬間,才摸到手中這件武器的。他根本沒有想過摸到的是什麼,只是本能地抓起這稀稀的趁手圓桶柱狀物,不及思索地掃劈而出,在那一瞬間,他幾乎爆發出了平日裡數倍的力量,他甚至聽到了手中武器擊中蛇身時的嘭響。
等到劇烈的喘息微微平復,黃凌才感到身體的一陣虛脫,手臂更是脫力得無法抬起,肩膀如同脫臼似的劇烈痠痛。他下意識地抓緊手中的武器支撐在地上,等到木柄戳到水泥地面發出了一聲悶響,他才注意到,手中拿著的,居然是一把制式步槍。
黃凌看著手中的步槍愣了一會兒,然後下意識地回頭,這才發現,自己剛剛摔倒的地方,正有些雜亂地擺放著很多長條的箱子,有的密封得嚴嚴實實,有的則被打開了蓋子。
自己手中的這支步槍,正是慌亂中從一個打開了蓋子的木箱中隨手抓出的,包裹槍身的油紙已經在橫掃的過程中脫落了,露出了褐色的木柄還有徎亮的槍身。
下垂的手臂正握著步槍槍口附近的槍管,他低頭一看,圓圓的黑洞般的槍口正直直地對著自己。他這才觸電似的將手中的步槍一把扔出,身體也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隨著步槍被甩出,黃凌的目光也跟著移動到步槍跌落處附近,那疊放如山的、被佈滿灰塵的帆布遮蓋的木箱邊,心中大駭。
定了定神,他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帆布邊,小心翼翼地掀開一角,想要看看下面的木箱裡放了些什麼。
大部分的木箱都被鐵釘定得死死的,很難打開,但是有幾個木箱可能是因為疊放至高處摔落到地,導致箱體破損,各種油紙裹的步槍、刺刀還有其他各種他沒有見過的槍械、武器、軍需用品落在了地上,令少年看得是一陣觸目驚心。
好在確認了四周暫時沒有危險,一路緊張的黃凌這才微微感到放鬆下來,就當他身上的肌肉稍稍鬆弛了一點,異樣的疼痛、酸脹還有麻癢從他的手臂、腿部還有腰背各處頓時蔓延了出來,險些令他疼的驚呼出聲。
他低頭打量了一下赤裸上身的自己,骯髒的汙泥絆合著殷弘的血痂還有一道道大大小小的傷口遍佈全身,令他看起來像是一個剛剛接受過慘絕人寰的酷刑的乞丐。
強忍著身上的劇痛,黃凌將自己全身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心中這才稍稍安定。
“幸好都是皮外傷,而且不深。”
少年喃喃自語,彷彿是給自己一絲安慰似的。
馬褂已經沒有了,而那條藍色的長褲也早已看不出顏色和形狀,四處的破口和骯髒的汙泥裹挾著那被擦破的根根布條,讓他看起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黃凌索性將長褲脫掉,將已經爛成布條的長褲揉成團,當作毛巾擦拭著只穿著一條小短褲瘦弱身軀。
等擦去了身上的汙泥和汗漬,近乎赤身裸體的少年這才感覺到一陣寒意襲來,幽暗的地下潮溼而陰冷,令他下意識地打了幾個噴嚏和寒顫。
少年雙手抱胸搓了搓自己的手臂,眼神四下打量,最後落在那堆翻落的木箱堆積處。
黃凌躡手躡腳地跳過腳下亂七八糟的水壺、武器、木箱等跑到一個破碎的缺口處,伸手從裡面掏出了一件夾衣。
那是一件綠色的軍裝,有著紅色的領章和黃色的肩章,胸口兩個大大的口袋還配上了黃銅紐扣。
黃凌似乎覺得這裝束有些眼熟,卻沒有什麼好的印象。此刻又是一陣陰冷的感覺襲來,令他後背寒毛直豎,瞬間乍起的雞皮疙瘩令他也來不及思考這衣服的來歷,趕緊一把套在了身上。
軍裝對於黃凌來說有些大,綠色的下襬幾乎到了他的膝蓋處,罩在消瘦的肩膀上的夾衣垂落的兩條袖洞罩著兩條纖細的手臂,黃凌微微抬手,袖子就如同水袖擺動。
黃凌至少將袖口上翻了好幾層,終於勉強將自己的手掌露了出來,雖然有些形動不便,看起來也十分滑稽,但是他至少不感覺到冷了。
地下的環境實在是太暗了,剛才青蛇的突襲令黃凌還有些心有餘悸,而四周安靜的環境裡,各種蟲豸爬行的聲音也令他心頭有些發怵。
雖然他時常在鄉野摸爬滾打,抓鳥補雀也是一把好手,摸魚捉蝦的事情也沒少幹,但是翻開泥土裡的青磚找蚯蚓時看見一兩隻蠍子蜈蚣,跟在這幽暗的環境裡聽到四下全是不知名的蟲豸四下爬行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黃凌找到剛剛自己扔掉的長褲,又從木箱裡抄出一隻木柄步槍,將長褲纏上了槍口,又抹上了一層黃油,做了一個簡易的火把。
他將槍口戳到水泥地上,擦划著地面拖行,就像是包裹著磷衣的火柴頭一般,一絲火星引燃了油乎乎的衣服。一團油膩的衣衫頓時變成了一個火球,被黃凌拖著木柄擎起,總算是照亮了身體周遭半米的小小空間。
頭頂邊火光的灼熱迅速將地底的陰寒短暫地驅離,那一團微光投下的圓圓的黃色亮處,也如同自己的領域一般,令黃凌微微感到一陣心安。
隨著光茫的亮起,他終於得以看清自己所處的這片空間。
這是一片大大的倉庫,頂上往下少有兩三層樓高,頭頂有幾個巨大的空洞,洞裡似乎還有電扇般的葉片,但是都極其巨大。
有的空洞外面,可以隱約看到一絲光茫,不過可能因為現在已經是晚上的原因,就算有光茫,也十分暗淡;還有的葉片外,完全就是漆黑一片。
自己似乎就是從其中一個帶葉片的洞口掉進來的,之所以沒有被摔死,應該是落在了幾個木頭箱子上緩衝了一下,然後又順著一堆軍大衣滾到了地面上,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
打量完了四周的環境,黃凌暗自思忖了一下自己的處境。看起來,自己似乎是在一個倉庫之中。這時,黃凌突然想到了在村子裡玩耍時,聽到老人們閒聊談起的一個傳言。
黃凌在村子裡住的老家東頭,有一個茅草土坯房。
後來村裡修了路,大家進城沒有那麼麻煩,於是年輕人紛紛去城裡打工,很多家裡因為缺乏勞力,導致田地都荒廢了。但是由於打工掙的錢相比種田來說,還是要多多了,所以除了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人們外,也沒多少人覺得可惜。
年輕人們在城裡打工掙了錢,紛紛回來修房子。農村人攀比心重,你家修兩層,我家就修三層;你家正面貼磚,我家就三面貼磚;你家修個水泥停車坪,我家就修個大院子。總之,幾年下來,原來自然形成的土坯房村落,漸漸地變成了樓房一棟棟緊挨著的小鎮子。
但是唯一不變的,就是村子東頭的那個茅草土坯房。
土坯房的主人,是一個老漢,姓曹,誰也不知道他的本名,大家都叫他曹老漢,今年已經快八十歲了。曹老漢渾身瘦弱乾癟,一頭花白的板寸貼著滿是皺紋的額頭,就跟荒廢的田地裡溝壑縱橫的埂子上冬天的覆雪一般。
村幹部覺得曹老漢家的土坯房已經跟村子嶄新的面貌有些格格不入,影響了村子的脫貧形象,於是勸說曹老漢也改建一下房子,沒錢的話,還可以按政策動用專項精準脫貧基金。
可沒曾想到,這在大家眼裡沒理由拒絕的大好事兒,竟然被曹老漢滿口拒絕,上門服務的村幹部三番五次的被曹老漢用柺杖抽了出來。
村幹部們一個個碰了個沒趣,久而久之沒人願意上門找晦氣,這事兒就這麼擱置了下來。
後來鎮上領導下來檢查,發現了曹老漢的土坯房,就來調研情況,問了一大圈人,總算是有了點眉目。
原來曹老漢早年有個兄弟,聽說年輕時候還挺聰明,就是有些不務正業、遊手好閒。好好的地不種,偏偏要去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抽大煙賭牌九,調戲小姑娘,總之就是不幹好事兒。
後來日本鬼子打過來,這個曹兄弟就當了漢奸。也得虧他聰明,居然不知從哪兒嘰裡呱啦還搞會了幾句日語,於是就給日本鬼子當翻譯。
這狗腿子行徑自然是令人不齒,大家紛紛不與曹家往來。可憐曹老漢父母早亡,只有這麼個兄弟相依為命,也只好跟著他被孤立,以至於直到解放後一直是孑然一身。
常年的冷眼讓曹老漢養成了孤僻的性格,後來兄弟得罪了鬼子被一槍崩了,曹老漢就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曹老漢替兄弟收了屍,可是村裡人卻不讓這個漢奸進祖墳。無奈之下,曹老漢只有拖著兄弟的屍體到荒野裡刨個坑埋了。
這時鬼子已經被打走了,革命黨帶著村裡人搞土改,曹老漢也在這沒人要的貧瘠地上分了幾畝薄田,正是埋他兄弟的地方。可能是從小被人孤立慣了,二十來歲的曹老漢也沒什麼忌諱,就在埋他兄弟的地方搭了個土坯房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半個多世紀。
後來不知怎麼回事,有一次從來不跟大家往來的曹老漢,卻瘋瘋癲癲地跑進村子,說他看到了一隊日本兵。
這都九十年代了,除了電視機裡的抗戰劇,哪裡還會有日本兵?大家都覺得曹老漢孤僻了幾十年,八成是精神出了問題,人瘋掉了,就沒人理會他。
曹老漢在村裡嚷嚷了幾天,見沒人打理他,也就消停了。
過了一段時間,大家就發現曹老漢家空了,村幹部發動人四下尋找,找了大半個月也沒找見人,於是大家都覺得曹老漢要麼走丟了要麼死了。
跟曹老漢一輩的人也走的七七八八,後來的年輕人要麼外出打工、要麼對老一輩的事情也不是很上心,對這個一直是孤家寡人的曹老漢也沒什麼影響,曹老漢的消失在村裡根本沒有引起什麼水花,村幹部就在戶籍上將這個人給劃了去。
可是曹老漢卻沒有就這麼被遺忘,原因是曹老漢雖然沒人關心,他的幾畝薄田卻被人一直惦記著。到了兩千年前後,國家修村村通從曹老漢的幾畝薄田上過,就熬徵收田地,並按照規定給與賠償。眼見著這幾畝田地沒人管,有些人就打起了歪主意,想要將這幾畝地佔為己有,這時,怪事兒就發生了。
先是有個六十多歲、對曹老漢還算熟悉的小老頭兒,知道曹老漢估摸著是死了,沒人管這幾畝地,就大大方方地將地給佔了,還像模像樣的將荒廢了好久的地給開墾了一番。
可是過了不久,這小老頭兒就發了失心風,天天說日本鬼子又進了村,還繪聲繪色地說看到了日本兵穿著軍裝拿著槍,躲在地底下跟魔鬼打仗。
好巧不巧,又過了一段時間,這小老頭兒的孫女兒,也跟她爺爺一樣,說健了拿槍的日本兵,都埋伏在田地裡,帶著一群魔鬼,準備著再來大掃蕩。
小老頭瘋了沒多久,死了。
孫女兒被他父母接進了城裡,後來也沒了消息。總之,人人都覺得這塊地晦氣,再沒人打它的主意了。
再後來,有一年發了大水,村子被淹了大半,大家忙著保房子護良田,誰也沒工夫去管這片晦氣的地方,導致水積聚在此,漸漸的,就成了一片泥沼。
成了沼澤地的荒涼處,更沒有人往來了,再加上小老頭和曹老漢的種種添油加醋的傳言,漸漸地,這地方就成了村子裡談之色變的禁區,家裡的大人們各自編著各種版本的故事,嚇唬孩子不要去這片禁區玩耍,添油加醋,真真假假,讓人一知半解。
黃凌當然也聽過大人們的告誡和故事,可是一來半大的小子根本沒有將這些騙小孩兒的故事放在心上,而來各種版本的故事早已是漏洞百出,根本經不起推敲,這才令他有恃無恐。
後來又和妹妹菲菲一起住到了鎮上,便慢慢將這些陳年往事給淡忘了。
當菲菲跑進了這片沼澤地的時候,黃凌就曾經下意識的內心一凜,本能地產生了一絲害怕和抗拒,直到此刻落入這絕境之中,聯繫周圍的環境,才想起腦海中這個故事。
“看來這曹老漢沒瘋,只是墾田的時候可能無意間看到了這倉庫裡的軍服和槍械什麼的,誤以為看到了潛伏的日本兵,這才變得有些神經質,可惜大家都不信他。”
黃凌結合記憶和環境,總算是給了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這裡陰暗潮溼,天生的蛇鼠穴,空了幾十年,長出什麼怪物也不奇怪,看來,曹老漢也是被大家誤解了。”
黃凌有些惋惜地搖搖頭,隨即想到了更加重要的事情,一抹焦慮湧上心頭,禁不住大聲呼喊出心底最擔憂的人——
“菲菲!”
……
……
……
“哥……是你嗎……哥”
在焦急不堪的時刻,黃凌突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正當他驚喜地抬頭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時,還沒來得及興奮,就被一聲驚呼再度拉入了極端的焦慮和慌亂之中。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