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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枝頭花滿樓》第4章 命運

洛京,皇城。

厭王趙離覲見。

十皇子趙離,是最不得寵的皇子之一。光聽這名字,還有封號便知先帝在世時,是有多不待見他。

新帝趙玉趙孝王,坐在龍椅上,看著底下的厭王。

聲音威嚴道:

“厭王有何事要稟告?”

厭王突然跪了下去,聲音悲痛道:

“皇兄,母妃殯天,臣弟這個做兒子的卻無法過去守喪。臣弟慚愧,還望皇兄可憐可憐臣弟,讓母妃回來吧!”

“母妃離開已經幾十載,而今殯天卻還是在異地,臣弟知道,母妃死時,一定是不甘心的!還望皇兄成全母妃,算臣弟求您了!”

淑太妃離開洛京已經很久了。

久到厭王都快忘記了她的離期。

空餘度日如年。

他說完之後,眼淚還啪啪的掉了下來。整個大殿裡,突然響起了陣陣嗚咽聲。

這是厭王第一次如此失態。

趙孝王突然沉默起來,對著厭王無奈道:

“淑太妃被髮配到蜀地,此生永不得回洛京,死後亦只能安葬在蜀地。”

“這是父皇的旨意,朕不想落一個不孝的名聲。所以,厭王還是請回吧!”

“皇兄,皇兄!”

厭王還是不死心,頭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皇兄……你可知道母妃為何會被父皇嫌棄?說到底,還是上位者無情。”

十幾年前的一個風雨夜。

還是十皇子的趙離,在淑太妃被髮落到蜀地——蜀中城的那一天。

他苦苦跪在外面,哀求他的父皇收回成命。

可是他的父皇亦無動於衷。

而他的母妃,臨行前亦是不見自己。

趙孝皇不想聽厭王說話,因為先帝在世時,明確表示過不準淑太妃回來。

哪怕是死了。

他自稱“孝”,又“守孝”三年。

不想落一個“不孝”名聲。

厭王跪在了殿門外,天色漸漸暗沉。一滴一滴的雨水從天而落,不過頃刻,便是大雨傾盆,瓢潑四濺。

此情此景,像極了淑妃被髮配,他跪在殿門前苦苦哀求時的場景。

也同樣是一場大雨,也同樣是被拒絕。只不過,一個是父皇,一個是皇兄。

本質上沒有什麼差別。

在厭王看來,不就是帝王無情嗎?

還是十殿下的厭王跪在殿門外,而他的父皇卻在裡面陪著臨國公主說說笑笑。

甚是愜意,快活。

如果不是這個人,也許母妃就不會被送走,更不會被髮配到蜀中城。

他越這樣想,心中的仇恨便又增加了幾分。

而曾經的那些畫面,還有那些噁心人的音容和畫面,又一幅幅如長畫般浮現在自己腦海中:

“陛下,別這樣,十殿下還在外面跪著呢!而且,淑妃姐姐剛剛被送走,小孩子家家的,這會應該會很難受吧!”

“陛下,要不,您去陪陪他?”

“愛妃多慮了,小孩子家家的,本就不應該想這些東西。況且,他身邊有宮女太監陪,哪裡用得著朕?朕還是陪著愛妃吧!”

這些話一字不差的都落入了他耳中。

這是他的父皇。

他的母妃被髮配,而他的父皇卻和別的女人快活!

讓他感到難受的,不是落在身上的雨水,也不是被雨水打溼的衣裳。

而是帝王的無情。

從皇宮出來後,厭王喝了好多酒,臉上兩坨醉紅,瘋瘋癲癲的走在大街上,手上還拿著未喝完的酒罈。

撞到了人,還罵那人沒長眼睛,儘管是自己搖搖晃晃。

一句神經病,便一筆帶過了。

月樓裡,歌舞昇平,絃樂動聽。

厭王醉醺醺的就走了進去。

紅牡丹今天的表演被安排在了晚上,玉蘭之後。

她今天穿得明麗動人,臉上也畫了較濃的妝,身上是輕紗,腳步是碎蓮,裙襬是浪卷,和上次一樣。

她一上臺,周圍就開始沸騰起來,鮮花從天而落。

地上一地落花,而她伴著落花起舞。

玉手放在了鼻尖,一片花瓣落在了她的手上,她輕輕一揚,花瓣又落在了地上。

厭王看著高臺上的紅牡丹,突然就躺在了一邊,他努力的往牆邊靠了靠,最終靠在了牆上。

然後,他就放下了手中的酒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紅牡丹跳舞。

紅牡丹的舞,充滿朦朧美,既誘惑又傳統,既開放又保守,美得驚心動魄,撩人心神。

高臺上的紅牡丹,也注意到了靠在一旁喝醉了的厭王。

她的眼神暗了暗,然後又若無其事的繼續跳舞。

厭王看著看著便又喝起了酒,他又想起了淑妃,那個疼他愛他的女子。

曾經她也在皇宮裡跳舞,跳給他看,也跳給父皇看。可現在她走了,去陪他的父皇了。

想到此,厭王突然將酒全灌進了自己嘴裡。

溼了周邊的衣服。

紅牡丹下臺後,徑直便走向厭王。看著早已不省人事的厭王,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她突然俯身去扶厭王,並將他帶進了自己的房間。

白水仙抱著琵琶從旁邊經過,恰好看到了這一幕。她嘆著氣,就轉身離開了。

房間裡面沒過多久就熄了燈。月樓之外的月亮,殘缺不全,悽美泛寒。

月樓寂靜。

天微微亮,羅帳被風淺淺吹起。

蠟燭已燃盡,月樓裡只有稀稀落落的聲響,還有鳥鳴伴著天明的喜悅。

溪兒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端著盛有稍熱水的木臉盆,進不是,退不是。

一群花花綠綠、打扮得豔麗奪目的女子擁笑著走來。

溪兒看到她們後,便低著頭,額頭差毫釐就碰到了木盆。身子止不住的往後退,直到退至旁邊的一角。

她不敢抬頭,也不敢出聲。

一粉色襦裙的女子,未語笑先聞。

用嘲笑,譏諷的語氣,道:

“月樓牡丹花終落,苟延殘喘無人憐。可惜啊!可惜!姐妹們,原來月樓裡的花,也有俗氣的啊?那平日裡,她們的清高樣莫不是裝的?”

眾女聽到粉衣女子的話後,紛紛附和,七嘴八舌,所說之話,所吐之言,難聽至極。

屋內突然傳來杯碎的聲音,一陣噼裡啪啦,然後外面的人相互看了一眼,便帶著譏笑離去。

待他們走遠一些後,溪兒便快速端著木盆進去,神色慌張。地上一片狼藉,還有被扯落在地上的桌布。

“姑娘,你沒事吧?”

溪兒忍不住開口詢問,看向紅牡丹時,眼底帶著害怕。

此時的紅牡丹,褪去了往常的溫柔和端莊,她的眼神充滿著戾氣,眼裡有一閃一閃的淚花,她的雙手緊緊攥住,指甲陷進肉中而不自知。

溪兒從未見過這樣的紅牡丹,她冷靜了只一瞬,便再也裝不下去了。

“姑娘要是覺得不開心,便去郊外散心如何?”

紅牡丹此時內心非常痛苦,也非常痛恨剛剛那群人。

她對溪兒的那些話充耳不聞,只想自己一個人待著,不希望被人打擾。

所以,她最終呵退了溪兒。

在長廊的另一邊,一白衣女子與青衣女子,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紅牡丹的那一聲痛呵,並未在月樓裡引起多大的波瀾。

月樓裡,每天都有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

不過是隕落而已,到底還是怕孤老月樓,一輩子無依無靠,漂泊紅塵。

看著含淚跑出來的溪兒,綠芙不忍,於是便伸手扯了扯白水仙的衣袖,道:

“姐姐……其實……紅牡丹……也挺可憐的……”

綠芙的話,雖然斷斷續續,但卻可見其憐憫之心,不忍之情。

這樣的綠芙,在白水仙看來,似與往常不同。

隨即便問:

“你以前可從來不會為她說話的,怎麼現在可憐起她來了?”

兩人互相看著對方,眼裡都泛著嘆息的情愫。

悲嘆紅牡丹的同時,也悲嘆著自己。

綠芙未回答白水仙的話。

只是自顧的給白水仙講道:

“那日我在閣樓,碰到了我們月樓嫁給寧家做小妾的七姑娘,她說,寧老爺又納了第八房妻妾。言語中盡是苦澀,她還大著肚子,我不忍心,也想知道,為什麼此刻她會出現在月樓。還有紅牡丹,她又怎麼會這麼快,就改變了初衷。姐姐,你告訴我。”

白水仙淡淡一笑:

“你管這個做什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說完之後,白水仙便向另一邊的涼亭走去。

“我們去那邊坐著吧,涼亭附近好像新送來了西域品種的花,不去瞧一瞧嗎?等花枯萎錯過了,就可惜了。”

還是愁容的綠芙聽到這話後,隨即便展顏歡笑道:

“姐姐說的對,我跟姐姐一起去。這花呀,聽說是康王殿下派人從康王府搬來的,不去看,怎好辜負康王殿下一片苦心呢?”

綠芙說完後,便快速跟上白水仙,隨即扯上她的衣袖。她的語氣是打趣和調皮的,臉上的表情是歡喜的,動作是幼稚的。

西域送來了一位公主,據說是談和,為表誠意,與婁國和親,相交兩邦。

但是最後被截胡,公主跟著使團回去了。

反倒是蒙古。

蒙古使團還留在洛京。

和親對象是誰,至今不明,有人說是朝中官員,有人說是康王,也有人說是厭王,就連國公府的紈絝小公子,也被人拿來談笑當做和親對象。

蒙古公主亦是帶來了許多罕見的珍寶,不計其數,趙孝王高興,便每個王爺和心腹大臣都賞賜了一些。

花搬到康王府不到一日,便被康王遣人送到了月樓。

康王美其名曰:群芳配美人。

當這話,傳到月樓姑娘們的耳朵時,個個嬌羞,掩唇微笑。

康王不直接將花送給白水仙,一來是因為他不想白水仙為難,二來他也不想節外生枝,給白水仙招引麻煩。

畢竟,總有一些人在查,康王心儀的月樓的姑娘到底是誰。

這一次,康王總算知道幕後黑手幾次三番打探月樓裡姑娘的事,是為何了。

康王身份特殊,白水仙的身份亦更加特殊。

康王不是吃素的,就算是券養的死士又如何,他想查,總能查到的。

而他想保護的人——以花掩名,以群芳掩花。

不知過了多久。

看花的人早已散去,白水仙與綠芙故意挑這個時候來。

此刻的涼亭,安靜而又和諧,空氣中暗香攢動。兩人相依,面帶微笑向花叢走去。

“姐姐,這是什麼花啊,看著怪好看的,還很香。”

說完後,綠芙還低頭俯身準備去聞。

白水仙拍了拍綠芙的頭,將她又拉了回來。

“西域名花,不知品種。”

說不出花名的尷尬,都被兩人的大笑聲化解了。

如果康王此刻看到這樣的場景,會不會覺得暴遣天物?

在南牆內的一角,有一個小腦袋探了出來。

可是有點奇怪,他探出來後,又縮了回去,然後又探了出來,然後又縮了回去。

南牆外,旁邊有棵大柳樹,遠超南牆的高度。

兩位翩翩公子,此刻正以不雅的姿勢,出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一人在上,一人居下;一人踩肩,一人踩地;一人扶牆,一人扶樹。

翩翩君子,光天化日之下,原來是在偷窺,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半個時辰前,張孟兩人還在茶館喝茶。便聽到茶館裡的說書人道,月樓新運了一批西域進貢的花,乃是康王殿下為博美人一笑所贈予的。

花是好花,人亦是美人。

只是奈何這美人啊,心無大感,對康王並未有其他想法。

眾人聽到後,唏噓不已。紅塵女子,竟然對高高在上的康王沒有非分之想,敬佩不已的同時,皆是惋惜遺憾之情,主要是康王對其有意啊。

就是不知,這女子是誰,還真是神奇啊。

茶館裡,情到高潮之處,便戛然而止。隨即便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析。

茶館裡的說書人,總是喜歡捕風捉影般說一些紅塵趣事,但是卻沒有人去管。

最重要的是,還老是代入一些真實存在的人和事。

西域進貢之花,原是皇親國戚等貴族才能欣賞的,現在出現在民間,甚是誘人。

兩位公子,亦想一睹花容。可是,奈何月樓是煙柳之地,對於兩個有良好家風及家訓嚴格的人來說,是萬萬不敢進的。

所以才有了這偷窺爬牆事件。

“孟兄,你好了沒?我快撐不住了!”

說這話的少年,此刻眼睛都睜不開了,他真的快撐不住了,身子忍不住又向下移了移。

“張兄,快了快了,我已經看到亭子了!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

底下的少年聽到差一點點後,隨即便卯足了勁,往上一撐,那肩上的少年,便露出了整個腦袋。

他清楚的看到了裡面的情景,他的雙手也順勢攀上了南牆上的紅瓦,他的眼睛迅速向南牆內的風景掃去。

好奇,驚訝,讚賞等等各種表情在他臉上演繹。

“現在好了沒啊?”

“好了好了,你放我下來吧!”

底下的少年雙手抱著柳樹,撐著身子,肩上的少年扶著牆壁慢慢下來,待他完全下來後,底下的少年才鬆了一口氣。

“怎麼樣啊,你看到了嗎,感覺如何?”

“看到了,張兄,可惜,那花離得遠了些,看不完全。”

“是嗎,那我上去瞧瞧,不求看個仔細,但求看個大概!”

說完也不含糊,輕輕掃了掃袖子,便準備去踩另一個公子的肩,那人也不猶豫,蹲下便讓他踩了上去。

許是他比較消瘦,所以底下的少年,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送了上去。

剛剛,底下的少年在上時,只不過是探出了一個腦袋,現在身份互換,在肩上的少年,兩條胳膊都擺在了南牆的瓦上。

他欣賞著周圍的景色,眼睛不停的向四周掃去,嘴巴微張,略微吃驚與呆愣。

他沉醉於其中,全然不知,此刻南牆底下,有兩雙眼睛,正疑惑的看著他。

綠芙忍不住笑意,將剛剛在路旁扯的狗尾巴草送了上去。

“公子……”

那狗尾巴草還沒送到他身邊,話也沒說完,他聽到有人出聲喊了一句公子,便嚇得掉了下去。

綠芙有點意猶未盡之感,本想逗逗他的,這還沒開始,就掉下去了,有點無趣。

“想看花,可以進來看,月樓的大門,為公子敞開!何必學人爬牆,辱沒公子雅名呢?”

奈何這話,本是對著人說,現在只能對著牆說了。

南牆外面,底下的少年看著肩上的少年,從上面摔了下來,一臉驚恐疑惑。

“張兄,你怎麼摔下來了,沒事吧?”

“孟兄,快別說了,先扶我起來,我們趕緊離開吧,被發現了!”

由於南牆有點高,少年被摔得措手不及,尤其是屁股,好像都腫了,

他們走的時候,還鬧了好大一場烏龍,事後他們若回想起來,肯定會開懷大笑。

“張兄,你這屁股……要不我揹你吧?”

主要是他起不來,但是這話怎麼可以明面上說呢?

月樓裡,屋內仍舊是一片狼藉,紅牡丹哭著哭著便睡著了。

此刻,她正安詳的趴在床上,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水。

一中年女子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然後悄無聲息地坐到了她的身邊,看著她熟睡的臉龐,略帶憐惜。

“牡丹,你是百花叢中最嬌豔的一朵,卻也是凋零得最早的一朵,若不是我沒有法子,我一定會為你,和其他姑娘尋一個好出路!”

說著說著,她便用手去摸紅牡丹的臉,然後是幫她整理額間及耳邊的碎髮;說著說著,她的聲音便有些哽咽了起來。

“我知道你委屈,但是月樓裡的姑娘,沒有一個不委屈的。我知道你的擔憂,可是你知道我的擔憂嗎?”

月樓裡凋落的只是牡丹,但是水仙、芙蓉、玉蘭、海棠、芍藥等等還在。

月樓能保持長盛,裡面的一些姑娘能有清白之身,可以保持傲氣,甚至能夠拒絕,皆因它背後的主子。

原先它可以,可現在它不行了。它的主子死了,所以它需要新的後臺,去支撐它的輝煌。

她們這些人的命運,一開始就寫好了。

榮華富貴與現時安康,於她們而言,註定不長久,而等待她們的命運,從她們及笄開始,便已經提上日程了。

一日日流逝,恍若一步步緊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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