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深處》第3章 雙季鎮
倘若下輩子,我還是無法逃脫日日勞作的命運,請讓我降生在農民的家庭,遠離大海。
雙季鎮,因一年中只能分成寒暑兩季而得名。無論是高是矮,精緻或樸實,鎮子裡這些都圍有獨立院落的民宅基本由黑灰色片石和樟木建成。樟木皆伐於西面引歸峰後的三十里密林,片石則採至引歸峰下取之不盡的古火山遺墟。
一條丈餘寬的弓字形碎石主路,將八百餘座被鎮民們勤勞的雙手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宅院一分為二,溫柔地隔開。路的一頭自然是出海碼頭,另一頭,則通往連綿山巒,乃至鎮子外面的世界。雖然整個鎮子並不存在什麼整體規劃,但在條條塊塊點綴著多彩小花的綠色植物的勾勒下,卻是顯得錯落有致,恬靜安詳。
若以海鳥的視角來看,整個鎮子就是一隻巨大的龍蝦鉗子。
面朝大海,左半鉗頂端是天然平整的凸字形黑礁深水碼頭。在擁有奔牛號以前,雙季與臨鎮神木的所有中大型漁船便是在此停靠,卸貨,修整,起錨。而自從奔牛號下水,這裡便幾乎完全屬於這鉅艦了。
兩個半鉗之間相距近二里地,此間由大海和居民區圍成一個橢圓形淺灘,這裡停泊著小型漁船和輕舟,也烙印下雙季人的童年時光。
右半鉗,一座百餘丈高的黑色單峰石山如同守護著鎮子的武士,莊嚴屹立,被雙季人稱為引歸峰。一條人工開鑿的狹窄小道在怪石嶙峋與寸草不生的峰面上蜿蜒曲折,從山腳到山巔。不用說本鎮,包括神木鎮,廟頭鎮,羽家堡等等沿海的十數個村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引歸峰頂上有一個石窟,裡面住著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如若是某某遇上過不去的坎,便可向其討個指點。但必須遵守一人一世僅有一次機會,且得到的指點絕不外洩的規矩。
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來,也不知道她來了多久,更無法考證那個“她”到底是一人,還是代代相傳。但可以肯定的是,從石窟走出來的傷心絕望之人都得到了個不知道是怎麼得到的安穩。
即便是這樣,陸家不信這一套,田家也不信。
於是,就在距這峰頂兩三丈處的小坳子平臺上,整整三十個夜晚,田瀾在二木的相伴下燃起篝火,期盼能夠指引爹爹回家。
雙季鎮與周邊的村鎮不同,居民們絕大部分以捕魚為生。然而出海捕魚,就算對那些老海民來說,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別說顆粒無收,捕回來的魚蝦裝不滿一個小桶確是常事。
孤舟出海,不是天,就是海,除了期待每次收網時能沉一些,海民們最希望能看到魚兒衝出海面,海鳥劃過天空!
看得見的狂風雨,壓頂浪,能激起海民勇敢與好勝之心,而看不見的暗礁湧,猛異獸,則讓他們時刻提心吊膽。
老海民都知道,真正的危險更喜歡棲息在寂靜之中。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引歸峰腳下立起了一塊碑,無名無期,刻的正是開篇那句話。
如果說海民們以往總是對它視而不見,那麼在鎮子裡最厲害的兩個人物分別有去無回之後,他們的心裡也許會像或深或淺地扎進了一根魚刺一般吧。
若是他們仍舊因為沒有波及到自己的家人或是親友而無動於衷,那麼現如今,此刻,“奔牛”重創,傾覆在即,鎮子裡的精華死傷過半,這,會徹底擊垮他們,使他們生出離開這片土地,這片海洋的念頭嗎?
哀嚎四起,二木置若罔聞。一雙強而有力的手青筋暴露,死死鉗住木欄。炎熱之中,熱血翻湧的軀體被徹底冰凍。
他沒想到自己會停在原地不動。
是水性不夠好?他可是幾個鎮子裡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
是膽怯,恐懼?從小到大他還沒怕過什麼!
是想起父親已失去了太多,唯剩自己?他根本來不及想!
是對田斕的命令無法抗拒!
二木感覺自己在發抖,牙床不停顫動。模糊的雙眼看不清一艘艘回駛的小艇,一個個被搭救起的奔牛人,一滴滴飛灑的鮮血,就連奔牛完全入水時形成的巨大渦坑他都視而不見,眼前唯有白花花的滾滾泡沫,
直到一隻溫暖的手搭上他冰涼的,顫抖著的肩頭。
“怎麼了,不去幫忙?”
二木緩緩回頭,朦朧中看到一副姣好嫵媚的面容。
“你是……”
“藍青蘿!”那人輕聲叫道,
“才兩三年而已,你這呆瓜連姐姐我都不認識了!?”
“青蘿?”二木揉了揉淚眼,“你是神木鎮的藍青蘿?”
“對!沒錯!”女子一把抓在二木濃密的黑髮上胡亂擺了幾擺,“還不快去幫忙!藍青石揹著人都快到仙草堂了!”
“可田斕—–”二木面部一抽,扭頭望向海面。
“那丫頭可沒那麼容易死!”藍青蘿斬釘截鐵道。她在遠處也瞧見了田斕跳海,不過她可不知道田斕的目的,還以為她是救人去了。實際上,藍青蘿連田斕的爹爹不告而別快一年了都不知道。她和哥哥藍青石在三年前被藍氏一族的長老逼去千里之外的張掖落虹之境唸書,昨夜才剛剛回到神木。
“對對對對—–”一聽這話,二木瞬間舒服了許多,也不多想,忙擦掉淚水。
“我力氣雖比不上你們這些男子,包紮接骨可是學過的。”藍青蘿邊說邊轉身向鎮子西邊跑,“我先到百草堂去了,你趕緊救人去吧!”
“救人—-救人—-”二木猛地眨巴了幾下眼,跌跌撞撞地向碼頭下衝去。
小夥子雖剛滿十八,卻是身強體壯,力大如牛。他一刻也不停歇,將心中那口怨氣化為力量,來來回回,或抱或扛,不多時,已是將第三個痛苦呻吟的奔牛海員送達了文大伯的仙草堂。
生命中,總有那麼些時候,我們的耳朵會把近在眼前的嘈雜變成遠在天邊的輕揚。現在的二木就是如此。奔跑中,痛苦的呻吟,悲慘的哭泣,人們對奔牛的惋惜,以及對自己的稱讚,對於他來說就像是遠空的鳥鳴,唯有田斕那句“我去找爹爹了,別跟來!“如同連綿不絕的重錘,清晰地在耳中迴響。
離開了擁擠嘈雜的仙草堂,渾渾噩噩的二木四處遊蕩。他覺得雙季不是以前的雙季了,眼前的路變得磕磕絆絆,屋宅也似乎變了模樣,就連沿途的草木也褪去了往日綠油油的光澤。總的來說,就是一切的一切彷彿浮在了空中,都在起起伏伏地晃盪,漸漸離自己遠去。即便如此,拖著軟綿綿的軀體,他還是不自覺地回到了田斕跳海的地方。無論怎樣,他總還是有那麼一絲僥倖系在心頭的。他彷彿看到了女孩已背靠護欄,微笑著等他到來。
潮水似乎也感受到了雙季之痛,更加強勁地拍打著光潔如玉的黑礁。火紅的晚霞,映上寂寞的碼頭,也映上一張失魂落魄的面龐。
在垂頭喪氣地沿著欄杆來回走了十數輪後,二木從碼頭左側的石梯緩緩而下,踱步向雙季鎮專門為打造奔牛號而建起的船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