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深處》第9章 那就叫你田斕吧(上)
正午時分,烈日當空,無垠的海面上白光迷眼,叫人昏昏欲睡。
海浪出了奇的溫柔,將一艘長約三丈的單桅柚木帆船輕輕搖晃。一個高大精壯的年輕漢子曲膝展臂,正將一幅二丈有餘的白帆向上拉起。他頭裹灰白粗布,身著土黃麻衣,腰間黑帶上彆著一把明晃晃的新月形匕首,衣袖與褲腿高高捲起,露出散佈粗大血管的黝黑皮膚。
揚起了帆,漢子又三下兩下地收起錨鏈,輕輕置於夾板之上。接著,他叉腰舉目,看了看白帆,說了聲“沒錯。”,又向著木船的四面八方巡視了一番後,才彎腰進入船艙,在一塊光可鑑人的玉石樣板子上躺了下來。
海風炙熱,片刻便將他滿面的汗水吹乾。這人額寬鼻挺,唇紅須長,如黑夜流星般明亮的雙目裡,寫著善良樸實與堅韌不拔。
“打個盹吧。”漢子自語道,說著便雙手枕著頭,閉上了眼睛。
別人在海上休息打盹,都是下了帆拋了錨。他倒好,反其道而行之。哪來那麼大的膽子!
海波盪漾,舟如搖籃。那漢子彷彿退返成了嬰兒,重回母親的懷抱,睡得安穩,睡得踏實。
不知道天上路過了幾片雲,也不知道這船飄了多少裡,這一覺,他紮紮實實地睡了個自然醒。
“不好!”
漢子一覺醒來見艙外天色已近黃昏,“啪”地一拍腦門彈了起來,“唰”地操起羅盤衝出船艙,正欲確定方位,卻猛然間瞧見一隻大鳥停在船尾緣上,睜睜地看著自己!
九月的酷熱之下,漢子打了個冰天雪地般的冷顫,更是倒退了兩步!
他揉了揉迷濛睡眼,短噓一聲,定睛再看!
沒錯,這的確是只信天翁!
漢子雖知道信天翁泛指大型海鳥,種類繁多,但當他看到眼前這隻後,完全不敢相信會有這一類存在世間!
這大鳥通體盡赤,連同喙與爪,甚至那雙不停上下跳動似是在打量著自己的眼球皆是紅色,如同地獄之火中的鬼魅一般!
漢子抵著心驚肉跳,大喝一聲,同時從腰間拔出短刃正欲自衛,卻見那鳥張開巨翅,只“唰唰”兩下便衝上半空,朝東飛去,一轉眼,便消失不見了。
夕陽西下,已是黃昏,遠方烏雲漸聚,海風由熱轉涼。漢子驚魂未定,又想起艙底收穫太小,看起來有些垂頭喪氣的樣子。但他畢竟是年輕氣盛,思來想去,怎能就此返航!只聽他“哼”了一聲,定氣凝神,決定最後散下一網,碰碰運氣。
沉重的漁網從漢子手中輕盈地飛撒出去,如閃閃銀鍾般罩在二丈開外的海面上。不多時,他又慢慢地向回收起網來。
這一次,他快被嚇暈了!
晚霞如血,看那網內的魚蝦烏賊,亦是如血!
漢子收網的雙手閃電般地放開縮回,漁網悶悶沉下海去。也是在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的雙手雙臂竟也已是紅透了!餘光掃過,甲板,船艙,船帆,錨鏈無不紅得讓人膽戰心驚!
漢子大吼一聲,飛也似地衝進船艙,用顫抖的雙手抓起剃鬚鏡出艙一看,“咚”地一聲癱坐在夾板上,目瞪口呆,不能動彈。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約半個片刻之後,寧靜的海面上響起漢子的大笑,這笑聲如重錘擊鼓,震耳欲聾!
“什麼妖魔鬼怪,快給我田句出來,
滾出來————”
田句朝著東南西北各吼了一嗓子“滾出來”之後,雖覺口乾舌燥,膽子卻是回來了不少。只可惜,啥都沒有“滾出來”。漢子想了想,這畢竟是在海上,叫“滾出來”恐怕不大合適,應該叫“游出來”或“飛出來”才對。
飛出來—-哼!定是那紅鳥在作怪!
田句用仍在顫抖的左手舉起鏡子,右手不斷地揉捏著幾乎已看不出五官了的紅臉,自言自語道,“好像除了變紅,也沒啥別的感覺呀!”他又捏捏手臂,摸摸胸口,拍拍大腿,
“管他孃的!定是被風吹進了什麼妖魔之地!”
他一邊放下鏡子拿起羅盤,一邊隨口嘟嚕著,“都怪我太自信了,嘿——揚什麼帆拋什麼錨,睡什麼悶頭覺嘛!”
方向確定,田句調整“紅帆”,準備起航回家。
誰料船剛一動,一聲長鳴如閃電擊來,那鬼魅般的信天翁突然從天而降了!
巨鳥如同捕魚一般,在半空中收起雙翼,極速下衝,待快要觸碰到田句之時,再猛地張開翅膀,好在抓到獵物後立即轉向上飛。
可田句對海鳥捕食的動作再清楚不過了,此時短刃早已在手。就在感覺到那巨爪扣準自己肩頭的一剎那,他“咻”地向頭頂稍上反手一刀,正好砍在了那鳥的脛骨上。
而這一刀,卻是讓漢子心中驚詫萬分!
原想著憑自己的力量定能將其巨爪削斷,碰上才知,那鳥骨竟然堅硬如鐵,看來只是傷了皮肉!
巨鳥嘶鳴一聲,並不退縮,反而強行加力,鋼鐵般的利爪穿皮破肉,深深插入一對鎖骨!
田句失聲慘嚎,更是怒火沖天。但鎖骨受制,稍稍一動便是痛入骨髓,怕是再無回天之力了!
紅鳥雙爪鉗著漢子,奮力振翅而起,在一陣陣哀嚎聲中向西飛去。
月如彎刀,夜黑風急。田句在空中痛得死去活來,冷汗如雨。而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太高了,那眩暈讓他不敢下看,只得忍痛仰頸向上。可這一抬頭,卻正好瞧見這鳥的下腹部上鑲嵌著一個散著淡淡金光的小東西。瞪目瞧去,竟是一枚眼睛模樣的鸚鵡螺!
那一剎那,田句忘記了肩頭巨痛,全身緊繃,強行抬起右臂,嘶吼著一把將那東西從鳥腹上抓了下來!
鸚鵡螺剛一到手,田句便感到那鳥爪驟然鬆弛,接著肩頭鮮血狂流,但身體,卻是得到了一瞬間的自由。
天空繁星點點,風聲呼嘯而過。田句仰面朝天,身體像斷了線的風箏,急急下墜。
“完蛋了——他孃的!”漢子安逸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一個巨大的平頂錐形巨物風馳電掣,由遠及近,將急急跌落的田句,吞噬了下去。
螺蚌鋪路,鮟鱇點燈。
一棵火紅如炬的珊瑚巨樹,在晶瑩炫目的螺蚌碎片上拔地而起,好似倒過來的植物根部般向上蔓延生長,且是越長越窄,直至佈滿鮟鱇,如同星空般的圓弧天花頂處,方才停止。這樹的枝幹凹凸不平,又是寸葉不生,巍峨佇立,卻又搖曳生姿,彷彿在向人訴說著什麼。
而誰也不會注意到,竟有一個人形模樣的物體被細如髮絲的銀線捆綁著,一動不動地立在這珊瑚巨樹的樹腳下。
那就是一個人。
這人從頭到腳沒有一絲不是血紅色的,彷彿就像是從那樹里長出來的一般。仔細看來,他披頭散髮,衣衫襤褸,雖是舒眉掩目雙唇緊扣,卻仍散發著傲人的男子氣概,不是田句,又是誰?!
“該醒了——醒來——”
一個聲音把田句從黑暗中拖向光明。
“你的名字——田句——”
這點名道姓的話語,又讓漢子從迷糊中漸漸清醒過來。
終於,田句喘著粗氣,緩緩地張開雙眼,並用力地眨了幾下,視線變得清晰起來。
“啊——”
漢子叫了一聲。估計要不是被絲線綁在樹上,他又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你們——”
眼前的畫面讓田句不敢確定,確定自己是否還在夢中。可他發現手腳動彈不得,於是便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唇,
“啊喲,好痛!”,應該是咬出了血!
漢子舔了舔下唇,使勁眨巴了幾下眼睛,鼓起勇氣,再看!
一個女王架勢的蝴蝶怪物扇動著彩色翅膀,單獨懸浮在前,距離自己不到一丈。“它”發紅如火,生硬上衝。兩條一尺來長的棕色毛絨觸鬚從前額伸出,掛於頭頂。這觸鬚的末端又生出兩個蓮蓬頭般的罩子,在空中左搖右擺。人形玉面上,一雙美目楚楚動人,卻不見了鼻子與嘴。本該長耳朵的兩側,竟是兩個蝸形小孔,看起來讓人不寒而慄。
繼續細看,脖頸以下,三對白嫩藕臂合抱於胸前,芊芊玉指緊扣,卻又不見半塊指甲。倘若不看這些,“它”儼然就是一隻色彩斑斕的巨型蝴蝶而已。而在它身後,那十數只或站著或懸著的“它們”,每一隻都或多或少擁有著部分人類的器官。
田句看得頭皮陣陣發麻,脊樑嗖嗖冒汗。他想喊出些什麼,卻又張不開口。想要做些什麼,無奈已是沒有了自由。
“你看夠了嗎?”那“女王”雙翅一扇動,“唿”地貼到漢子跟前,‘笑了笑’。
“歡迎,歡迎——”
田句只見那一對觸角猛然摩擦,耳邊便響起了人類的語言,
“歡迎來到朝生夕死的世界—–”
“咚”地一聲悶響,整個空間向右一顫。
女王話音未落,她口中“朝生夕死”的世界便似乎遭到了外力的一記猛擊。
女王“面”不改色,繼續道:
“歡迎來到朝生夕死的世界—吐赤城。”
“咚咚——”又是兩聲,似乎比之前那聲還響,力量還大。但這“城”也僅僅是微微晃動,片刻間便恢復了平靜,看上去並無大礙。
吐赤城?田句剛欲開口問出“這城是在海上嗎?”
“咚——”地再一聲巨響,女王身後的“眾怪”紛紛向左倒去。那珊瑚巨樹帶著漢子搖搖晃晃,似要傾倒。這一次撞擊的力量明顯比前兩次大上很多!
“女王”畢竟是“女王”,它只是稍稍向左靠了一靠,便立即振翅,一衝而上,掉頭向後飛去。
這個時候,田句才看到了剛才被“眾怪”擋住的奇景!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純白如雪,晶瑩似冰的大“碗”!
這個“碗”有多大?大到首先映入眼簾,大到若是盛上水,定能泊得起奔牛號!
“咚——”又是一聲,田句已顧不上那撞擊造成的動靜了,他的腦袋裡全是驚歎!
在滿眼盡是閃耀鮟鱇的圓弧頂下,這“碗”擺放在五顏六色的螺蚌殘骸上,像是一個精美的成列品!又像一尊讓人毛骨悚然的大祭臺!
而那“女王”此時,扇動著美翅,正懸浮於“碗”內,將兩條觸鬚貼近碗壁,快速地摩擦起來。
“哐——”地一聲,與之前的撞擊不同,田句覺著整個地面向下一沉,感覺像是什麼東西把整個空間向下拉了一把。
接著,一個聲音從“碗”中傳來————
“亮起來吧!”那女王“道”,
“讓我們的客人,瞧瞧紅鯨的厲害!”
“唰——”無數黑點齊齊綻放,瞬間爆出了萬丈光芒!
激烈的撕咬與吞噬,只在不到片刻之間!
等到田句張開那雙被強光閃得淚流滿面的雙眼時,“吐赤城”,又回到了那撞擊聲響起之前的狀態,“女王”又站在了他跟前,“眾怪”又擋住了那大“碗”。
“女王”杏眼桃花,觸角快速摩擦,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的眼睛承受不了這樣的光芒。”“女王”繼續摩擦,
“不過也別擔心,那三隻白鯊已被我們的紅鯨給吃掉了。”
我才不擔心那個,我擔心的是你們,當然,白鯊和紅鯨倒是沒聽說過。田句心想,同時又轉動眼球四處張望。
“你是在找那放光的東西吧?”“女王”笑著’說’。
這傢伙竟然還會笑!沒有嘴怎麼笑!?還是她讓我感覺到她在笑?田句感覺有什麼東西涌上了嗓子眼。但他的注意力還是被吸引到了蠕動著的牆壁上,那些鮟鱇魚似乎也在不停地變換位置。
“那可不是牆壁,”女王又“道”,“我們叫它會發光的蟲子。雖然不知道它們從哪裡來,但好用著咧!”
田句感覺自己快吐了。
“好了好了,”“女王”又貼近了漢子一些,“我們開始辦正事兒吧。”
“正——”還沒等田句反應過來,兩根觸鬚停止摩擦,“唰”地直射他的雙眼。
“啊——————”
田句撕心裂肺地大嚎。不是因為疼痛,是因為恐懼。他感到一對眼眶被兩個軟綿綿毛茸茸的東西完全罩住,真是心驚肉跳,簡直毛骨悚然。
“別動,這不會傷害到你,”一個聲音傳入田句耳中,顯然不是“女王”。
“你只需仔細看著就好!”
田句咬牙切齒,青筋爆露,怎奈手足被縛,掙扎無用,只得強壓心頭的恐懼與怒火,定下心來。
片刻之後,伴著陣陣甜香,他的雙眼感覺到了微微的清涼舒適,緊接著,眼前出現了一幅晃動著的模糊畫面。這畫面時左時右忽前忽後,最後竟然漸漸清晰起來,猶如身臨其境一般。
“看清了吧,要開始咯。”那聲音又道。
田句不願搭話,卻也微微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