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競之志》第4章 南籬舊事
王鶴棣不瞭解張凌赫的處境。
所以他那些認真的、鏗鏘有力的開解,對於張凌赫而言,只是沒有任何建樹的安慰。
他對張凌赫超出常人的喜歡裡,除了包含一個大院長大的交情還有對學霸的敬仰之情外,還有一種站在他的圍城外所臆幻的同情與憐憫。
一個不常與人交心的好人經常會造成外界的這種臆想,如果虞書欣今天沒有跟他一起去見他的父親,那可能她對他生活的幻想也會毫不猶豫的朝那個方向奔去。
虞書欣是後來才知道,原來天橋的常駐民不止她一個,他和王鶴棣很長的一段日子裡,他們在這個地方王不見王的發著瘋。確切的說是虞書欣沒有見過王鶴棣,而王鶴棣是在發現她之後,莫名其妙的開始遠遠的繞開那段路,但每次回家經過的時候,他都會忍不住隔著那條寬闊的馬路以及行雲流水的車海偷偷的看她幾眼,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撞破了什麼不得了的大秘密,不敢聲張。但又覺得他看到的不過是這人世間最司空見慣的事情。
他比同齡的男孩子更為吵嚷,更為“魯莽”,但卻遲遲沒有上前與他的新朋友“相認”,他很少思考要不要去和一個人交朋友,以及要如何跟她交朋友,因為大多數時候熱情是他的本能,相識是自然而然的人際結果,但在虞書欣這裡,他鮮少見的多想了那麼一下。
他這麼貿然的衝上去,會不會讓她以後不敢來這個地方。
與人相處這件事情,細細思量起來的話,處處都是顧慮與差錯。
直到那天他看到虞書欣和張凌赫一起上了天橋。他起初是震驚於他們的相識,驚喜於他們之間的緣分。
然後他敏銳的發覺了虞書欣即將和別人共享秘密的信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憋悶感,如果他當時沒猶猶豫豫想那麼多有的沒的,先於張凌赫認識虞書欣的話,會不會就能早早的成為與她共享秘密的人,而不是把知曉她的秘密當做一種秘密,過的如此難捱。
他幾乎是以一種連滾帶爬的姿態出現在張凌赫和虞書欣的視野中,當然這隻有他自己知道。而他準備留給他們的只有夕陽裡鬧人的噪音和一個帥氣的背影。
其實不論以一種什麼樣的姿態出現都沒關係,他只是想和虞書欣產生雙向的交集,而不是每天像個小偷一樣路過她的領地,把明明屬於他們的緣分變成她和別人的獨一無二。
每次週一他在紅旗下飄飄的時候,會有一個同班的男生過來搭話,看起來是來找他的,其實是因為旁邊看熱鬧的女生裡有他想搭話的那一個,王鶴棣工具人當的多了,對這種事情就變得異常敏銳,每次人一靠過來,王鶴棣就在那擠眉弄眼,一套小樣兒我看透你了的大動作,但對面的人一直裝看不懂,一邊拿他當工具人,一邊享受著成果。王鶴棣當時對他的行為特別鄙夷。
不過到他這裡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就步了別人的後塵。
虞書欣很好,不然他也不會那麼小心翼翼的想和她成為朋友,張凌赫也很好,他們當了好些年的朋友,但是現在,當這兩個好人越過他最先成為朋友的時候,他就說不上來的不痛快。
教科書上沒教過這到底是什麼情緒,羨慕?不至於這麼難受,嫉妒?這詞怎麼解釋來著?
王鶴棣現在的心情就像他平時坐校車一樣,在別人看來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他總覺得心裡侷促不安,似乎是得了某種不應如此的福利,表面卻還要裝出一幅雲淡風輕的樣子。
都是不令人愉快的感受。
但唯一例外的是,他在天橋上被交警叔叔追的時候,禍水東引到了張凌赫和虞書欣那邊,看到他們兩個一臉懵的不得不跟著一起逃跑,他確實十分開心。
張凌赫總說他這人欠嗖嗖的,對此他欣然接受。誰讓張凌赫自己是個木頭人呢。不能理解他這種有趣的靈魂簡直是人間大遺憾。
王鶴棣不想讓張凌赫當他和虞書欣相識的引見人,三個人交朋友,他不想成為被介紹的那一個。
但他又不得不把張凌赫當成他認識虞書欣的一個契機,就像當初他在紅旗下飄飄時扮演的那個角色。
虞書欣當然不會成為被介紹的那一個。或者說虞書欣在他這裡不用介紹。班主任老說他像猴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的六路在小升初第一年,除了張凌赫這個打孃胎胎動時候就認下來的冤種兄弟之外,其實也就只剩下隔壁班那個做起事情來風風火火又行雲流水的女生,他的八方,家,學校,食堂,紅旗下,吃瓜群眾聚集地,雲水笑料歸檔中心,隔壁班,領獎臺。
他鮮有登上領獎臺的機會,上一次是因為去年的元旦晚會他們班的話劇表演得了第一,王鶴棣作為主角上去領的獎,他身邊當時站著虞書欣。
那個總是笑到彎起眼睛的女生,無論做什麼,她都在班級的最前面,永遠的精力無限,無論做什麼都能給人交出滿意的答卷,王鶴棣很羨慕她。因為他也精力無限,但結果大多數時候除了在他的人生搞笑記事上狠狠的添上一筆之外,沒什麼可觀數據,他的人生在虞書欣的對比下顯得效率奇差,努力和成果的轉化率約等於零。
這麼一看,王鶴棣交朋友的標準就是奔著互補去的,張凌赫有腦子,虞書欣有行動。
他一無所有。
不,他有一身蠻力,還有猶如小強一般打不死的精神。這裡特指每次被張凌赫警告以後依然能我行我素的高水準的發揮欠揍的能力。
他還十分聽話。好不容易是不用飄的一週,下了操之後年級主任心情十分好,操場上轉了兩圈,看到他剛從廁所出來:“王鶴棣,要不要去飄上小几分鐘,討個好彩頭。”王鶴棣心情比年級主任還好,幾乎是三步並兩步飛奔到了紅旗下:“沒問題,Sir,保證完成任務”。
聽話之餘,他還十分有自己的主見,原則性問題上從不讓步。“王鶴棣呢,又遲到了?”
王鶴棣也不是沒發現自己的問題,他媽打從他記事起就每天都會逼著他進行“吾日三省吾身”的保留節目,倒還是有點作用。但腦子跟不上就是跟不上,他一看到課本上的字就跟看到上輩子的仇人似的,實在當不了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但他同時也不甘於當個普通人,他只能竭盡可能的從自己的身上找到些能夠吸引人歡喜的特質,然後不斷把它放大,站到人群裡去發光發熱。
但偶爾沉下來反思的時候,他總能捕捉到自己在消耗自己的訊息,總能從一片空無一物的結果裡看到凌亂與不體面,這讓他感到焦慮與無所適從。
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爸爸從來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或者即使開了口,他也會來一句無病呻吟。久而久之,王鶴棣就真的能做到天塌下來都能自己頂著了。
以前他跟張凌赫說,吵吵嚷嚷的吐槽兩句,說的輕飄飄,他也不作何反應,王鶴棣覺得這樣也就夠了,後來張凌赫母親去世,他就不敢跟他說了。再說就真的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意味了。
後來他養成了去天橋的習慣,看夕陽西下雲捲雲舒,他覺得自己像從十字架上被放下來的人,腳終於沾了地,不用再受那麼多人的“頂禮膜拜”,近似於災。
他好安靜。他思緒從五光十色的幻想世界回來的時候,感受到肉體因為長久的保持同一個姿勢而感到麻木與僵硬。他自己都會忍不住驚歎自己的沉寂。
後來他看到了虞書欣,那個和他一樣有自己小小世界的女生,這段天橋就像擱置在兩個世界之間的橋樑,他在橋的這端窺探著那邊和自己相似但又奇妙的截然相反的世界。
是個秘密。
確實截然相反,在外人的世界裡,沒有人比王鶴棣更為熱情,更為有趣,沒有人比虞書欣更保守,更務實。他好像從來不會思考,她好像從來沒有幻想。
但在這座天橋上,王鶴棣驚歎於自己的安靜與沉浸,驚歎於虞書欣異於常人的理想與天賦。
她羞於向外人所展示的,正是他夢寐以求的。
虞書欣和張凌赫從天橋那端越走越近,王鶴棣終於看清了他們,有那麼一瞬間,他本能的想躲開,但又很快打消了這念頭。
“天吶,你又不是做賊,有什麼好躲的,”王鶴棣拍了拍自己的腦門,覺得這腦子有點丟他的臉,但是他還是用這腦子思考了一下,用怎樣的方式打招呼會顯得自己自然一點。
最後他選擇暫時性的失明。
張凌赫並不想多提家裡的事情,這些事情對於虞書欣來說,又遠又沒任何意義,還可怕。但他又不能騙她或者拒絕她,索性只講了事情的經過,沒說太多自己的感覺。
天橋還沒上去,故事就講完了。
今天的夕陽沒聽到悲傷的故事,所以也還是熱烈的顏色,見到這樣的夕陽應該笑。
張凌赫還是熟悉王鶴棣,不然也不會憑著一個逆光的腦殼就認出王鶴棣。
此刻王•我的地盤我做主•鶴•告別地球版•棣正在拿著那天同款破木吉他製造噪音。
對,剛剛大意了,張凌赫可能不是憑腦殼認出的他,而是那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完全不在調上的歌聲發揮了絕對的優勢性作用。
“王鶴棣,真的沒人告你擾民嗎?”張凌鶴被那聲音搞得三魂沒了七魄,本來剛剛還在想家裡那點破事,現在連著那三魂七魄也一起嚇跑了,真就一了百了。
“你認真聽了嗎?我唱的還行明明,”王鶴棣當然知道自己在哪個水平線上,但自己的面子自己顧,人只要臉皮厚,面子就永遠在。
注:只適用於自己的冤種兄弟。
“我覺得還可以,你認真點就會更好。”
張凌赫聽到虞書欣冷不防來這麼一句,有些懷疑她被奪舍了,唯餘一臉震驚。
而王鶴棣,他真的會信。
當他聽到虞書欣那句話時,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這眼神,無外乎鍾子期看到伯牙,馬看到伯樂,貓看到魚,狗看到肉,奧特曼看到小怪獸…反正,就是一整個大高興,一整個大滿足,甚至希望她多來兩句。
“哎呀,你說話真好聽,”王鶴棣已經盡力在掩飾自己的得意了,但無奈還是很明顯。“聽到了嗎?張凌赫,好聽,好聽的…”王鶴棣轉頭和張凌赫嘚瑟起來。
“欣欣,下週末我帶你去採耳吧。”張•陰陽怪氣•凌•你開心就好•赫如是道。
“其實還是在調上的,如果調整一下唱法,會越來越好的,”虞書欣真誠的說道。
張凌赫越來越覺得眼前的虞書欣被奪舍了,今天怎麼改誇誇風格了。
王鶴棣差不多都把這事忘了,但虞書欣還記得,她後來去打聽了下那果園還真是他們家的,她那天害他摔了跤,到現在都有些過意不去。
“張凌赫,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有本事你唱一個?”王鶴棣挑了挑眉,故意拱火,他倒要聽聽學霸本霸現在的歌聲是啥樣的,他上一次聽他唱歌還是學前班合唱,小孩兒的聲音都差不多,聽不出什麼來,現在不知道是啥樣了。
“我又不像你,隨處製造噪音,”張凌赫顧左右而言它。
“你不敢是不是,你肯定唱的賊難聽,”王鶴棣繼續使用激將法。
“你要不試試,就兩句,”虞書欣通敵叛變。
“…那好吧,”張凌赫妥協了,“我唱歌還行…”
學霸這樣說的話一般都是穩的,王鶴棣突然有點後悔了,他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王鶴棣正在思考的時候聽到了一陣…嗯…不太好形容。
張凌赫還真就唱了兩句,唱完之後去看虞書欣和王鶴棣的時候,發現兩個人臉上都維持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愣在了原地。
“你們怎麼了?”張凌赫一臉不解。
“…沒,就是,剛剛沒聽清,你能再唱一遍嗎?”虞書欣結結巴巴提議道。
於是張凌赫又唱了一遍。
不是幻聽,那確實是張凌赫唱歌的時候發出的聲音,虞書欣和王鶴棣默契的對視了一下,然後從憋笑進化到了狂笑。癲狂的癲。
也就是聲音粗了…點,億點,但就是好好笑,怎麼會那麼好笑。虞書欣感覺自己真是快笑到打鳴了。
“你們音痴對自己都這麼自信的嗎?”指兩個人,不過希望王鶴棣沒聽出來。
“很難聽嗎?”張凌赫不自戀,他自己聽起來確實還行啊。
“不,不…難聽,”王鶴棣故意一邊笑一邊斷句,嘲諷技能拉滿。
張凌赫懶得搭理他們。
“好了,我們不笑了,一二三,閉嘴,”虞書欣看張凌赫有些不好意思,便不打算逗他了,然後轉頭喊王鶴棣和她一起閉嘴。
王鶴棣倒是想,但他把這小半輩子的傷心事都想了一遍,發現沒什麼能夠化解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嘲笑張凌赫的機會。
但虞書欣都這樣說了,他也只能憋笑,至於能憋到什麼程度,真不由控制。
“好了,看夕陽,”天邊赤橙如炬,張凌赫打眼瞧過去震驚了一下,正好也藉著夕陽轉移了話題。
他們三個短暫的安靜了幾分鐘。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虞書欣突然感嘆道。
“《哈姆雷特》,”王鶴棣本能的接到劇目。
虞書欣本來只是看到天邊夕陽越壓越下,漸漸有了沉悶恢宏的氣勢,所以突然想到這句,隨口一說,不過聽到王鶴棣點出了劇目,她倒來了興趣。
“這個太常見了,”虞書欣轉頭去看他,然後又清了清嗓子,演了新的一段:“What’s in a name?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
“《羅密歐與朱麗葉》,”王鶴棣回答的蠻輕鬆:“撒撒水啦。”
“你啊,要問他這些可能還真的問不倒他,”張凌赫腦子裡全是被王鶴棣逼著自己聽他念詞走位的畫面,看起來,這是終於要換個受害者了。
王鶴棣自從小升初第一年開始演話劇,發現自己喜歡這玩意兒之後,他就多上了幾分心,沒事的時候確實去讀了幾本古典劇目,不過真正讓他下定決心把這些轉化為知識,其實是因為他知道虞書欣能把這些劇目倒背如流,她什麼角色都能演,每個角色的走位和臺詞都清清楚楚,幾乎在他能看到她的那些時間裡,她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把國內外的經典劇目都過了一遍,其中還包括好多國內外的電影,和她比起來,自己現在知道的東西很是九牛一毛,她在問下去說不定真的會露怯。
“小夥子不錯嘛!”虞書欣明顯開心了起來,不過卻沒有繼續再進行這個話題。
身邊有和自己共同愛好的人真的很好,至於所謂的秘密,其實她早已經做好了被知道的準備,只是沒必要專門講出來,就順其自然吧,說不定哪天自己排練的時候會剛好遇到他們,揪一個過來和自己搭檔,這樣自己就不用既演羅密歐又演朱麗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