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武可定國,文難安邦(上)
“好!”慕容熙猛然擊掌起身,“當陽說的甚好!就按此定計,營帳外鬆內緊,尤其是靠近落鳳山處,多備鹿砦、刀盾、臂弩,務必不能讓石塗率軍衝擊!”
要說當陽的話裡,就那句“他日就算凱旋迴城,跟其他三衛相比,怕是弱了氣勢”最上慕容熙的心。大棘城四衛,明裡一團和氣,暗中卻是勾心鬥角,各為其主。在慕容熙掌握的這五千步卒當中,明裡暗裡也有不少是別人安插進來的棋子。
不管怎麼說,慕容熙是不樂意讓自己的兵馬去跟石塗火拼的,雖然他在燕國也算是個猛將,但擺在石塗面前那就是一盤小菜,況且年事已高,又縱享了不少聲色犬馬,為今之計還是得按那當陽的法子,圍而不攻,坐等其敗。
這軍事會議一開完,慕容熙就騎上戰馬,忙著去巡視一番。雖然是隊精兵,但在大棘城裡窩的時間也長,下面多少有些痞氣,慕容熙這一露面,總歸有些用處。
“眼睛睜大、耳朵也給老子掏乾淨點,哪怕是風吹草動也打起精神來!別以為趙軍在山上你們就可以舒坦,戰場上的事情,說的清楚麼?”
不管走到哪裡,慕容熙都會如此咋呼一番,將那些因為急行軍而顯得有些萎靡的士兵振作起來,至少看上去要像那麼點樣子。
如此一圈,也花掉半夜的功夫,拍著馬回到中軍大帳,慕容熙的眼睛也有些睜不開了。
“老子先去睡會兒,記住了,有動靜必須第一時間叫醒我!”
即便如是吩咐,這慕容熙回到行軍帳中,仍舊不敢解甲,把連鞘的鬼頭大刀往腦袋下一塞,就著那股兒鐵鏽味,慕容熙合上了眼睛。
……
公元338年的夜空,比起1600多年後,要清朗的多。
落鳳山上,石塗手提雙刃矛,立於山石之上。他左頰上有一道如嬰兒嘴般張開的傷痕,那是被燕人的弩箭所傷,若不是那傷痕,他的五官長相跟冉閔當真是非常接近,尤其是那雙銳利的眼神。衣甲雖然破爛,但那手中一把丈八長的雙刃矛卻是筆直雪亮,那足足有鴨蛋粗細的精鋼矛身在月光折射下,散發著濛濛的金屬光澤。
落鳳山下,營火處處,影影瞳瞳的燕國士兵,在各自忙碌。看著這支精銳的鮮卑步卒,石塗雖有不甘,但心中那股無力感卻已是越來越甚。
後趙大軍已敗,正被燕軍攆著屁股掩殺,自身難保之下根本顧不上他這支漢人步卒。就算石虎能在襄城重整旗鼓又如何?難道石塗和手下這些漢軍還能等到那個時候?不可能!別的不說,就這樣對持下去,不出七天,落鳳山上恐怕就沒有一個士兵能站起來迎敵!
“真是不甘心啊!”石塗孤立在這懸石邊上,仍由夜風將他暴露在外的鎖甲內襯棉布,吹得獵獵作響,他手中緊捏的雙刃矛像是感受到主人心情,不時發出一聲哀鳴。
正在石塗暗自嘆氣之際,身後傳來腳步聲,正是家臣皆偏將,石望。
“將主,那石鎬,必須死!”
這個石望,跟杜雷同是石瞻家臣,他入門更早,被石瞻賜姓石,單名望。同時也是石塗身邊三百強弓手的領隊,箭術不輸杜雷,也是石塗的親兵首領。
今日血戰,石望流血流汗也不少,好不容易等到戰事稍定,石望又要忙著統計傷兵、糧草、軍械等等事情,中途還因為石鎬的事情鬧心。終於捱到晚上,山下那些狗孃養的鮮卑人也在挖灶燒飯,看樣子今晚是不會有動靜,石望才得以喘息一口,卻又馬不停蹄地尋自己少爺來了。
“你也是這麼認為?”石塗轉身,那雙跟冉閔如出一轍的眼睛望著石望:“我下午說的話,你都忘記了?”
“末將不敢!”石望一拱手,道:“可是將主,我等被圍不知何時可解,這石鎬和他的親兵,只要肚子餓了,就會打我們漢人的主意,剛剛我去巡營,軍漢們都在議論,我怕…”
“怕折了士氣?”
“不僅如此!將主,但請恕罪!”
石塗點點頭,道:“儘管直言。”
有石塗的同意,石望一咬牙,乾脆道:“將主雖勇,但山下五千鮮卑也非弱者,我等,怕是沒有機會……時間拖得越長,吃食問題就越大,恐怕到時候石鎬等人不會忍嘴,到時候,不等鮮卑人進攻,我們自己就會亂了方寸,欲戰而不得…”
“石望,夠了!”
“不,將主,我必須要說!”石望砰然一聲跪倒在地:“落鳳山,死地!將主,必須走!”
走?好輕鬆的一個字,從臉上那兩片皮中溜出來自然容易,但若要去做,石塗連自己那一關都過不了。
愣了片刻,石塗徐徐而道:“燕人不傻。這落鳳山,本就是燕國土地,明知山上草木不生,禽獸不入,怎麼可能上來跟我們廝殺?他們只會小心謹慎防止我們突圍!你當我不想帶著兄弟們衝殺麼?石望啊,燕人困住了我們,換個角度來想,又未嘗不是我們拖住了燕人?你看看下面那些士卒,個個跨刀負弩、亮甲革盔,分明就是燕國最精銳的步卒,我們用兩千人拖住了他們五千人,豈不是很划算?”
換成別人此時站在石塗對面,或許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石望身為家臣,卻是聽得再清楚不過了。將軍,他這是在為他的親弟弟,第一次參加大型戰爭的冉閔考慮啊!只有拖住這樣一支精銳的燕軍步卒,冉閔率領的隊伍才有更大的機會逃回襄國!
對此,石望已經沒有話說,他略略低頭:“那石鎬…”
“石鎬暫時也不能死!沒有到最後一步,他還不能死!”石塗的眼神有些遊離,他眺望山腳下,那片叢林繼續往西,就是襄國城的方向,在那座受漢人詛咒的城市裡,有著他的家人,父親雖然不在了,但還有弟妹,還有個奶孃。
兩人正談話間,石塗虎軀突然一振,連帶著哪雙刃矛也跟著震顫起來,竄起清越之聲,由弱至強。
“石望!”
“末將在!”
“西南方向,快看!”
“將軍,那是?”
那是一點亮光,在落鳳山西南面的叢林當中閃爍,有節奏的一明一暗,絕非天然形成。夜色下,這並不強的光亮,卻如同一根利箭,刺得石塗整個人顫抖起來!
“是閔兒!”
石塗將雙刃矛捏得更緊,顫抖的身體引得雙刃矛不住發出龍吟之聲。“是閔兒!他,他怎麼來了!”
看到那亮光,石塗沒有別的想法,唯獨就想起冉閔來。在他記憶中,冉閔這三年變化很大。尤其是在最近年許光景,兩人見面時冉閔雖仍舊板著臉,但偶爾也會談論一些行軍佈陣之術,在涉及到消息傳遞上,石塗記得冉閔曾經提到過這種利用銅鏡反光的方式。比起點烽火又或是起狼煙、射哨箭,這種方式更加隱蔽。只可惜當初兄弟倆並沒有詳談,石塗對於冉閔口中“編碼、解碼”等古怪的名詞,很是迷惑。
“閔兒是大不同了啊!”
就在此次出征前,石塗還曾經跟石望說道:“這三年來,閔兒的刻苦我都看在眼中。像是換了一個人般,雞鳴起舞、夏三伏冬三九,打熬力氣、苦練弓馬槍法,不僅是冉家的家傳武功突飛猛進,就連杜雷的九星連珠,你的三陽開泰,都被他學了個七八成像,閔兒,實乃是冉家之幸!”
石望心中承認二少爺這三年確實不同,但他卻始終不能原諒冉閔對於石塗這個大哥的敵意,長輩有序,不管怎麼說,石塗都是冉閔的大哥,是冉家的長子,冉閔有什麼理由如此敵視他的嫡親大哥呢?
“將軍,二少爺他這是要幹什麼?他手中應該有三千兵馬,難道他是想跟我們來個裡應外合?將軍,合你們兄弟之兵馬,說不定真的可以剿滅這些鮮卑步卒...”
“非也!”
石塗劍眉聳動,兩眼仍舊望著南方閃爍光芒之處。他隨手從石望的箭囊裡抽出一支火箭,甩開隨身攜帶的火摺子將箭頭點燃,交給石望。
“射向你我頭頂!”
“嗡!”
弓弦振動,火箭帶著一溜子光芒,有若潛龍昇天。
“傳我口令!礪兵秣馬,備戰!”
“可是要衝擊燕國大營?”
“不!”
石塗眼中閃過一道瑩瑩的光芒,伴著手中雙刃矛的長吟,他道:“時刻準備迎接冉閔!”
“怎麼可能!將軍,您是說他要...”
“石望,時不我待,必須馬上行動!”
“可是,將軍,那石鎬,狗日的,剛才還在攛掇幾個偏將,要收你的權!”
“狗監軍!石望,不要理他,這三千子弟兵可不是跟他姓的,只要我石塗還有一口氣在,兄弟們斷然不會撇開我,待我跟閔兒會合,石鎬,哼…石望,你速去!速去!”
等聽到石望的腳步聲遠去,石塗兩眼一閉,各有一點晶瑩滑落,左邊那顆徑直鑽進那嬰兒口般的鮮紅傷口當中,引的石塗臉頰肌肉不自覺一抖,滾過傷口的淚水變了顏色,暗紅色的滴落在大石上。
……
當看到落鳳山頭上那一條火蛇凌空竄起,冉閔立即滅了手中火摺子,翻過護心鏡蓋住胸膛。
身後,吃飽喝足的二十八個親兵勒緊馬肚帶,人手一把精鐵開刃矛,馬背左右各插一把斬馬刀。
“山上已經回應,兄弟們,能不能成功,就在此一搏!今日一戰,不談國家大義,只求心安!若有要退出者,此時還來得及!”連鉤戟在手,冉閔眼神在二十八張黑布蒙面,僅露出雙眼的漢子臉上掃過。
沒有一人眼神閃躲退縮,也沒有一人眼神驚懼絕望!平淡無奇的眼神背後,是熊熊得戰意!
以十當百算個鳥,以十當千或可形容冉閔即將要做的事情!
戰馬銜枚,感受著主人的戰意,只能不住地刨動前蹄,蹄靴摩擦黃土地面,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冉閔及身後二十八騎,人人身上穿著三層牛皮革甲,馬身上也同樣捆上皮甲,以增強戰馬對弩矢的抵禦能力。鮮卑人硝制的牛皮甲潑了水之後韌勁十足,往日里收集起來的偵騎裝備此刻算是派上用場了,全套偵騎的裝扮,除了武器之外,在這黑夜當中岔眼還真是難以發現。
“兄弟們,破營去!”
一振連鉤戟,冉閔率先策馬而出。
“殺!”
眾軍漢聲齊低吼,隨之就是蹄聲囔囔。
冉閔並沒有想過要靠這身燕人裝扮詐開燕軍的轅門,晚上進入都有臨時切口,對不上別想人家跟你開門,他只是希望趁著夜色糊弄一下,讓他們儘量靠近營盤。他要給張四方創造機會,只有他將燕軍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住,才能讓張四方等人找到機會,行那過牆梯之計。
冷風撲面而來,馬兒放開四蹄奔跑,冉閔深深地吸入一口冷空氣,卻無法平息狂亂的心跳,腎上腺素的瘋狂分泌更是讓他難以保持呼吸的平順,在這一點上,他甚至不如身後的戰士。雖然冉閔不是第一次面對兇悍的胡人,但是這一次不同,他要帶著二十八個忘卻生死的戰士,去挑釁一個由五千人組成的龐然大物。
在冉閔身後,二十八騎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地抽著馬鞭。整齊的蹄聲,敲打著這片被胡人肆虐過的土地,步步提高的馬速,如同漸漸而起的戰鼓。
“四皇子麾下偵騎,緊要軍情,速速開門!”
距離那遍佈火把的轅門還有一箭之地,冉閔就放開喉嚨大吼起來。
靜謐的夜色裡,馬蹄聲早已經驚動燕軍,守在轅門口的哨位早已經弓弩扣弦、刀槍出鞘。
“四皇子麾下偵騎,緊要軍情,勿要貽誤軍機!”
冉閔又是一聲大吼,緊隨他身後的二十八騎則是默默地放開右手韁繩,五指伸向馬背得勝勾,他們沒有準備盾牌,只有長槍和砍刀!
慕容熙大營轅門的小校們瞪大了眼睛,在看清楚來人只有數十騎,又是一身燕軍偵騎打扮,心中不由得信上三分。而今四皇子慕容恪大軍在握,燕國上下誰不禮讓三分,若真耽擱了緊急軍情,上峰責怪下來,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慕容熙又有特別交待,若有風吹草動,務必先報告。
兩下一衝突,燕軍這個守轅門的小校也就覺得腦如刀攪。不過他也不算傻,一拍腦門,對著轅門外大叫道:“來人止步!此乃熙將軍所領東城衛軍營,待我通報!”
話是沒說錯,轅門周圍的燕軍都為自己校官的反應敏捷而喝彩,他們卻不知,冉閔壓根就沒有想過要讓他們開門。畢竟冉閔手下都是漢人,想弄出黃鬚藍眼的個胡人來糊弄都不成,之所以作此打扮,圖的就是衝到轅門之前,燕軍不放箭而已!
“什麼熙將軍,不知道!馬上開門!”
見對方沒有識破自己等人的偽裝,冉閔心中暗喜。但他沒有等待的時間,眼瞅著轅門裡面那些士兵的面容都能看清,他暗暗擎起連鉤戟,鋒刃的矛尖正對準那兩片轅門中心之處。
放開四蹄的戰馬有多快?
冉閔這話還沒有全部鑽進守著轅門的燕軍耳中,他的戰馬就已經距離轅門不過一步之遙!
這個時候,就算守著轅門的燕軍是傻子,也該知道來者不善了,縱然是慕容恪手下的偵騎,就夠膽衝擊本軍轅門?就算是慕容皝駕崩了,也不可能!
“敵襲!敵襲!放箭,鳴金!”在那個問話的校官大叫聲中,轅門處已經騷亂起來。
冉閔沒有功夫去管燕軍的騷亂,他兩眼只是死死地盯著那轅門相合之處,兩根比大腿還要粗的木樁,繞著好幾層拇指粗細的鐵鏈!
“開!”
手中連鉤戟抬起十五度,在戰馬即將撞上轅門那一剎那,冉閔人借馬勢,揮出連鉤戟劈向轅門鉸鏈的同時,左手緊勒馬韁,“咣~嚓!”火花爆濺當中,幾層鐵鏈應聲而斷。與此同時,冉閔身邊左右各有一騎挺槍超出,槍尖在那轅門立柱上一杵,只聽“嘎吱”聲響,人馬合力之下,沉重的轅門居然被生生頂開!
“嗖嗖!”
此時臂弩發射聲終於響起,可惜有些晚了,冉閔已經縱馬搶進轅門,抓住丈八長的連鉤戟尾部,右手翻腕長矛橫甩,鋒利的矛刃在火把照耀下閃過一圈寒芒,只聽得“噗噗”入肉聲此起彼伏,七八個剛剛衝上來的燕軍或是按住胸膛,或是捂著咽喉,最慘不過的是那小校,剛剛深吸一口氣準備大吼,突然被斜飛的矛刃掃過喉嚨剮走喉結,從肺部衝出的氣流頓時將一飈血噴了出來!
與此同時,臂弩還是射在冉閔等人身上,咬在三層牛皮甲上,“噗噗”之聲讓人聽得頭皮發麻!
“後趙軍,是後趙軍殺進來了!”
終於有燕軍士兵識破冉閔等人身份,這也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下一刻,一把雪亮的馬刀旋過他的腦門,白色腦漿暴露在夜風中,很快被湧出得紅色血液淹沒!
“往西殺!”
“往西殺!”
冉閔連鉤戟扎穿兩個燕軍胸膛,一抖馬韁,將馬頭撥轉,兩腳後跟重重一磕馬肚,戰馬重新撒開四蹄,奔跑起來。
此處燕軍大營已如開鍋的沸水,冉閔兩耳之中滿是燕人的大呼小叫,他只能充耳不聞,右手連鉤戟,左手抓起一把馬刀。
“趙狗,好膽,哪裡走!”
一員盔甲將軍突然出現在燈火下,雙手各持一鎦金錘,黃茸茸的絡腮鬍,一雙眸子幽幽地射出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