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到汴京
法燈和尚很少為人相面,卻每次都能鐵口直斷。
懷真就見過被法燈相過面的人不遠千里前來道謝,他直言師傅說的話無一不應驗,還想求師傅再為他相一次面。
但師父只說一個人一生只能窺測天機一次,再多也不過是枉費心機,任憑那人如何跪求也不肯再見。
這次居然為這位萍水相逢的劉娘子相面,一開口就說貴不可言,這種論斷可不多見。
可懷真暗中觀察了半天,劉娥除了長得好看些,也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啊。
“好好好,你說得對!”
劉娥不以為然,心知懷真對法燈有著近乎盲目的信任,自己才不會上當,她要是真有貴相,怎麼潦倒到現如今這個地步。
而且他們老劉家往上數三代都沒有出過顯貴之人,祖祖輩輩平庸的很,想靠親族蔭庇都借不到,憑什麼飛黃騰達,做夢還差不多。
懷真看出她的口不由心,氣鼓鼓地往前走。
劉娥跟在後面,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又拿出皮鼗逗一逗,懷真馬上又由陰轉晴,眼巴巴做起了劉娥的小尾巴。
法燈眉眼溫和,目光一直追隨著懷真,見狀無奈的搖了搖頭。
“懷真小師傅心思澄澈,心無旁騖,將來一定會像大師一樣,成為一位佛法高深之人。”
“倒也不必,我只希望他今後能像我為他起的名字一樣就夠了。”
法燈笑吟吟的,“倒是施主,負重重重,如何能夠自在呢?”
龔美一如既往的平淡:“大師說笑了。我不過是籍籍草芥罷了,只求衣食無憂,兒孫滿堂。”
“草芥也是芸芸眾生中一員。”
法燈雙手合十,睿智的目光似乎洞悉一切,“施主出身不凡,何必妄自菲薄。”
龔美一言不發。
法燈只是笑笑:“我說再多,施主或許都不會承認,一切都交給時間吧。”
這個青年身上,有白鶴亮翅之相,只是還未遇到能讓他乘風而上的那一片青雲而已。
四人結伴,直至空山寺。
破舊的寺廟孤零零地佇立在人跡罕至的山林裡,斑駁的紅漆大門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瓦縫中的雜草探頭探腦,簷下的佛鈴還在隨風低吟,門口的香爐卻堆積了厚厚的灰塵。
法燈滿心感嘆:“空山寺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
說著,讓懷真進門去取一樣東西。
片刻之後,懷真呼哧呼哧抱著一幅畫和一個錢袋子跑了出來。
“這是從前一位香客留下的筆墨,如今留在我這也不過是明珠蒙塵,我便將其送給郎君吧。”
法燈將畫遞給龔美,不容龔美拒絕,又道,“郎君莫要拒絕,此番而去,雖有一番際遇,卻欠一縷東風。今日郎君二人相助我師徒一場,法燈自當相報,他日這幅畫說不定能幫到郎君。”
龔美猶豫片刻,終於接過了畫卷,他不知道法燈到底看出了什麼,只是道:“多謝大師。”
法燈道:“說得太多反而壞事,一切順其自然吧。只有一句話送給郎君——莫愁飛,莫愁飛,帶到百日紅落時,白鶴展翅上青雲。”
說完,又遞上了錢袋。
“此去山遙水長,兩位孤身上路不易,我手中還有從前留下的一些積蓄,希望能盡綿薄之力,還望莫要推辭。”
明明是看出他們囊中羞澀,說出的話卻絲毫不讓人覺得難堪,反而如沐春風。
龔美還要開口,法燈只是緩緩低下了頭,龔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破了大洞的布鞋大腳趾半露不露,頓時窘迫難言。
“出門在外,誰都有困頓之時,郎君不必介懷。”
法燈娓娓道,“而且這也是我的一點私心,只望有朝一日,劉娘子臨頂之際,莫要忘記今日所見眾生草芥之苦,螻蟻之艱,凡事能夠三思而後行。”
“大師何以篤定我一定能夠做人上人呢?”
劉娥好奇,她不過是無依無靠的孤女,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過人的才學,想要出人頭地談何容易,更何況女人能做什麼呢?
高官厚祿也輪不到她啊。
法燈笑道:“人是會變的,我所言也不過是三千世界裡的一種,未來風雲變幻,究竟是平庸一生還是卓絕天下,這個答案,就讓劉娘子自己去尋找吧。”
這老和尚說話神神叨叨的,和街邊算卦的有的一拼,劉娥心裡翻了個大白眼,嘴上卻規規矩矩地道謝。
“大師仁慈,劉娥感激不盡,他日定當有所回報!”
法燈笑笑,慈和的猶如寺殿中的佛像:“如若有緣,自當再見。”
沉重的大門緩緩關上,懷真不捨地對著劉娥揮手,心裡積滿了遺憾,他心知師傅替人相面後,是不會有再見的機會了。
下山的小道上,劉娥掂量著手裡的錢袋。
“這大和尚人真不錯。”
他們不過是隨手一幫,大和尚居然慷慨解囊,人人都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她算是見識到了。
“就是說話半遮半掩的,讓人越聽越糊塗。”
龔美沒有說話,他正在看手中的畫。
青天白鶴圖。
泛黃的畫紙上,除了展翅欲飛的白鶴,既沒有題字也沒有落款,根本看不出出自何人之手。
龔美抿唇,把畫小心地收好,總歸,這是大師的一片心意。
空山寺中,法燈立在大殿之前,目光看向遠方,空蕩的僧袍灌滿了山風,彷彿要乘風而去。
懷真疑惑地探出腦袋:“師傅,你在看什麼?”
法燈看著山路上相伴而行漸漸消失不見的兩道身影,意味深長道:“鶴鳳相隨,一切皆為天意啊。阿彌陀佛——”
有了法燈的提供的盤纏,後面的路可就走得順暢多了,一路上也有足夠的乾糧,不過二十餘天,龔美就帶著劉娥趕到了汴京城外。
龔美抬頭望著城門上的字,胸口複雜酸澀的情緒猶如翻江倒海般激烈起伏。
他原以為那些早已淡忘的記憶,原來只是如鵝卵石般沉入水底,被時間的流水打磨地愈發清晰。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汴京,真是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啊。
“這就是汴京嗎?人真多啊。”
劉娥沒有注意到龔美的反常。
道路兩邊林立的茶樓酒館和房舍,以及成群的騾馬車隊,河道上商船雲集,船伕們熱火朝天地搬運貨物,生氣勃勃的畫面讓她忍不住驚歎。
這麼多的人,城裡裝得下嗎?
“那是什麼?”
劉娥扯住龔美的袖子,拉回了他的思緒,順著望去,城門邊上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幾行小字,不時有人被城門口的兵卒拉倒石碑前訓斥。
“那是儀制令。”
龔美向她解釋,“是官府專門頒佈的律令,上面寫的是‘凡行路巷街,賤避貴,少避老,輕避重,去避來’。若是有人犯了律令,就會被帶到儀制令前受訓。”
“怪不得這裡雖然熱鬧,卻一點也不亂。”
蜀地那邊就沒人管這些,被人衝撞了也只能自認倒黴,要是撞上有點家世的人,還要惹一腦袋官司。
看來汴梁城是真的好啊,以後的日子一定不會差,劉娥看著井然有序的隊伍樂從中來,原本到陌生之地謀生的忐忑一下子散了大半。
“小娘子是外地來的吧?”旁邊出行的一婦人笑著道,“這不過才是汴京郊外,過了城門才算是真的熱鬧。”
劉娥低著頭為自己的大驚小怪不好意思,那婦人笑笑走遠了。
龔美牽起劉娥:“當心別走丟了。”
這裡到處人來人往的,他真擔心小姑娘東張西望丟了都不知道。
入了城,劉娥更是目不暇接。
高大的城樓巍峨聳立,城門後茶坊、酒肆、藥鋪,鱗次櫛比。
街市行人更是摩肩接踵,有看相算命的,鬥茶喝酒的,說書叫賣的,賣藝雜耍的……人聲鼎沸,摩肩接踵。
年幼的孩童嬉鬧著跑過,遇見生人也不害怕,回過頭對著人做個鬼臉再笑嘻嘻地跑開。
劉娥甚至還看到有著奇怪顏色頭髮的人牽著幾匹生了病的馬,嘴裡嘰裡咕嚕的從她面前走過。
“那些人的馬好奇怪啊,背上怎麼長了兩個大瘤子?”
“哪裡來的土包子?就連駱駝也不認識。”
一名打馬而過的女子恰好聽到了這句話,拉住了馬韁忍不住看看是什麼人這麼無知,她家中剛剛啟蒙的小侄子都知道這是西域的駱駝。
這一看卻愣住了。
只見面前的小女孩不過十四五歲的稚嫩模樣,雖一身破舊的粗布麻衣,卻難掩顏若朝華,明豔動人,此刻俏臉含羞,更是如牡丹初綻,已有幾分傾城之姿。
世人對貌美之人向來多有憐惜。
高婉靈也不列外。
她見劉娥穿的破爛,又亦步亦趨地跟在龔美身邊,誤以為她是家中揭不開鍋了要被賣掉。
這種事情也不少見,許多窮苦百姓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都會選擇把家裡年紀小又長得好的孩子賣了。
從腰間取出一小錠碎銀子扔給龔美,她道:“回去吧,做這種事情也不怕半夜睡不著!”
說完,又打著馬“噠噠噠”急匆匆走了。
看的劉娥目瞪口呆。
“汴京的人都這麼大方的嗎?”
當街就給人送錢,這種好事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啊。
劉娥喜不自勝,龔美卻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只是嘴角的笑意有些苦澀。
有了這筆天降橫財,兩人的手頭寬裕了不少,最後在龔美的打聽下,在城郊租了家便宜的農舍作為暫時的安居之所。
白天龔美就到城中支個攤子,劉娥有時會跟著他,有時在家中侍弄自己新種上的菜苗養的雞鴨。
許是換了環境,龔美的生意還不錯,慢慢的也能有些餘錢。
劉娥還暢想幾年後等他們攢到了錢,買個小院子裡面的一桌一椅該要如何佈置,在飯桌上興高采烈地和龔美說起來,龔美無一不點頭答應。
她甚至偷偷想過,將來等有了孩子,如果是個男孩,就讓龔美把吃飯的手藝傳給他。
如果是個女孩,自己就教她繡花和鼓鼗,如果能再多賺一點錢,還能送他們去書院。
他們會父母雙全,無憂無慮地長大。
只是近來幾天,龔美不知做什麼去了,回來得越來越晚。
有一次劉娥甚至等到了半夜才等到一臉疲色的龔美匆匆歸來,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耽擱了,龔美只道沒什麼。
劉娥擔心龔美有事瞞著自己,想第二天和他一起出攤,龔美應了一聲,囫圇吃了點東西就躺在床上,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一牆之隔,劉娥卻是輾轉反側。
不是她患得患失,而是這種平靜安穩的日子實在是太難得了,她不想失去。
輕輕撫著枕頭邊的皮鼗,劉娥喃喃自語:“外婆,你會保佑我的,對嗎?”
天一亮,龔美早早起了床,簡單做了些早食才叫醒了劉娥,等她吃飽,龔美已經像往常一樣把家裡的水缸挑滿了水,整理好了出攤的擔子。
“吃完了?準備出門吧。”抹去額頭上的薄汗,龔美的語氣依舊,“要帶著你的皮鼗嗎?”
劉娥點頭,揣著皮鼗和龔美一起出了門,她倒是要好好看看,到底是什麼事絆住了龔美哥哥。
夜市還未散盡,城中的早市已經十分熱鬧,小小的攤位上,各種小吃因有盡有湯麵、燒餅、饅頭、湯糰、棗糕、蜜糖糕、雕花梅子、蜜餞冬瓜……
撲鼻的香氣站在街頭就能聞到,只要十幾文錢就能吃個飽。
龔美把攤子支在了茶棚旁邊的樹蔭裡,這樣劉娥無聊的時候還可以聽茶棚裡的說書先生講故事。
驚堂木一拍,鬚髮皆白的老先生正在繪聲繪色地說著唐傳奇裡書生柳毅智救龍女的故事。
劉娥豎著耳朵聽得入迷,就連龔美給她買的一包雕花梅子都忘了吃,心情隨著說書先生時高時低的聲音起起伏伏,龔美只好邊招攬生意邊顧著她。
旁人不清楚他們的關係,只當他們是兄妹,直說龔美對妹妹好,龔美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劉娥卻是有些不高興,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和龔美哥哥年紀差距有些大,很少會有人會往夫妻那方面想。
而且據她這幾天的觀察,汴梁城中的女子和西蜀那邊不同,一般要到十七八歲才會出嫁。
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一般都是被家中賣給別人做婢妾的,所以不難理解龔美為什麼任由別人誤解。
只是,心底還有一點小小的不開心,她明明是龔美的妻子啊。
他們應該叫她一聲龔娘子的。
劉娥還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緒裡,一輛馬車吱吱呀呀地停在了兩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