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路天行免費閱讀第2章 活著挨騸
五月十五這天,剛入夏,廣府的天已熱得令人發狂。太陽的光芒從灰霾中晃下來,地上便似潑油下火一般熱騰著。一些似雲非雲,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
“一點風也沒有,這鬼天氣!”吳晨在心裡悶了一下,拎起水杯走到茶水間。茶水間開在電梯旁邊一個獨立的小間,雖然簡陋,卻遠離兩翼逐次排開的辦公室。
自從控煙日嚴之後,這裡就成了吳晨在單位的第二活動場所,他喜歡在煩悶之時來這裡衝一杯茶,點一根菸,看著窗外筆直的道路那種老舊幽深的感覺能讓他很快的平復下來,調整好心態,回去應付辦公室裡那一堆破事。
“小吳,昨晚偷牛去了?一整天都是沒精打采的。”說話的是吳晨的同事老李,在單位做了十幾年的科長都沒長進,眼看著年紀也快要退休了,倒也無慾無求,不爭不鬧,跟誰關係都處得不錯。現在見吳晨無精打采的,便開口調笑。
偷牛是老一輩人在鄉下講的笑話,現在的年輕人大都沒這種體會,不過在他們單位“偷牛”這個詞已經有了另外一種曖昧的含義。
在體制內,講葷段子已經成為一種基礎技能,無處不在,吳晨雖然不喜歡講,但也不排斥別人講,畢竟在什麼樣的環境裡就得適應什麼樣的氛圍,所謂隨遇而安吧。
“呵呵,睡得有點晚。”吳晨對於老李他還是挺敬重的,老哥這是悶出境界來了,為人豁達隨意,吳晨其實挺樂意跟這樣的人成為同事的,有沒有益處先且不說,總之對人無害,也容易相處。
吳晨一米七五的個子,長相普通,屬於扔到人堆裡就被淹沒的那種,好在讀書時候經常打打籃球、偶爾客串下足球隊的替補什麼的,身體倒還結實。想當年,剛上大學那會,為人也是樂觀活潑的,書生意氣、指點江山,同學間縱使有些不快,也是幾杯啤酒下肚,一起聊天臭屁,睡一覺就沒事了。
工作之後,他這個性格卻是吃了不少悶虧,他倒無心與誰做對,只是有時候難免會犯一些“年輕人的錯”,好心未必就做了好事。
比如有一次,某個項目單位來找負責項目審批的領導,吳晨本著熱情待客的心理,很是客氣,又是帶人到會議室請座,又是倒茶的,弄得對方很是服帖,大為誇獎,這態度,槓槓的!
但他卻不知道領導心裡並不待見這些人,有意要晾涼對方,被吳晨這麼一搞就很被動了,為此,吳晨在一段日子裡小鞋子可沒少穿,後來還是李哥給他點出了迷津。
這些年下來,類似這種事情多了之後,吳晨就越發的沉默寡言了,開始奉行“萬言萬當,莫如一默。”的信條,逐漸成了一個只拉磨,不放屁的騸驢。
“年輕人還是要愛惜自己身體,別總熬夜。”老李笑咪咪的說道,拿了自己的茶壺轉身走出茶水間。
他們這個處室處長連調研員、副處連副調總共六個領導,卻只有三個兵,典型的頭大腳細,倒三角架構,而這種配置在他們單位並不少見。
三個兵之中,老李基本不怎麼幹活,三十多年的青春,成功的從“熬”步入“混”的階段。真正作為經辦人幹活的就只有吳晨跟徐志飛了,恰巧三人都是老鄉,酷愛喝功夫茶,講究慢煮細衝,只是都是小公務員,不好弄一套茶具擺著,平時各有各的茶壺茶杯。
對於老李這種語帶調侃的關愛,吳晨已經習慣了,也沒有接嘴閒聊,只笑著應了一聲,從飲水機裡接了些水到水壺裡煮了起來,擺弄起自己的茶壺和茶杯。
因為喜歡喝茶,順帶也就喜歡起茶具來,茶壺自然是以紫砂為好,只是這些年紫砂壺炒得太貴,別說大師,就是一般的工藝師的作品,吳晨也買不起。
地攤或者小店裡的所謂紫砂壺,便宜倒是便宜,卻基本都是造假出來的。造假就造假,哪怕用普通泥料也好,卻偏偏為了仿紫砂,加入許多的化工原料,重金屬嚴重超標,用這樣的壺,就不是在喝茶,而是在喝毒藥了,吳晨哪裡敢用。
吳晨現在用的是一把金絲紅泥如意光扁壺,造型古樸簡潔,只在底部跟柄根有兩個款識,卻並非名款堂號,而是火型圖案,實在叫人莫名其妙。
這是兩年前吳晨回老家過年的時候,在小縣城一個賣壺的老人那裡淘來的,當時這把光貨放在一堆花貨之中,並不顯眼,吳晨也沒覺得有多特別,卻不知道為什麼,一見之下就喜歡,貌似前世有緣,一股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拿起來也覺得厚實,竟比一般的壺要重上好幾分,雖然說紫砂壺以厚重者為好,卻也沒有這麼敗家的!
吳晨花了八百塊人民幣,買回來後,也搞不清是誰的,更不知道真假如何,反正養了兩年,越發的圓潤喜人,放在那裡古樸有方,像個久經歲月的老人。
說起來,這個壺還有個有趣之處,衝出來的茶水格外甘甜,與別的都有點不一樣,吳晨曾經把這個發現,告知同事徐志飛,卻被他恥笑一番,說他這純屬心理作用,愛屋及烏。
平時與之相配的是一個東道仿汝窯天圓地方杯,這些年各種仿古窯口產品紛紛問世,吳晨最喜歡汝窯那一抹天青,溫潤如水,同樣的,領頭品牌曉芳、衡連什麼的他也買不起,只能退而求其次,買了一個東道的來用,用了些時日了,開片縱橫,紋路細膩,自己看著也算是有一眼了。
“又發呆呢?趕緊的,準備開會了,二號會議室。”徐志飛拿著自己的茶杯走了進來,口氣雖然催著,人卻是不緊不慢的走了過來。
處裡就他們兩個年輕人,又都是男的,都是當牛做馬的命,不是有調侃說公務員就是把女的當男的用,把男的當畜生用麼。同病相憐,加上又是老鄉,兩人平時處得不錯,沒有那麼多辦公室的齷齪。
要說起兩人的秉性來,卻是兩個極端,吳晨是抱定萬事不上身的原則,不造謠,不傳謠,跟個悶聲葫蘆似得,什麼東西到他這裡一倒,扎得嚴嚴實實的,再沒有半絲流露出去。徐志飛卻是個活躍的,整日里呼朋喚友的,熟人遍半棟辦公大樓,各種信息渠道都有,私底下沒少跟吳晨透些路邊社消息。
“支部會?”吳晨轉過臉問道,有些不確定,支部會是昨天通知的,但沒定時間,他們會多,哪位領導不定突然有什麼事,又臨時召集開個什麼會。
很多人都批評行政機構就是文山會海,對於他們這些經辦人員來說,更是苦不堪言。對於行政管理部門來說,文與會就是兩種主要溝通渠道,工作內容體現在一份份往來公文跟一個個會議之中,這本身無可厚非。
吳晨比較煩的是隱藏在這些會後的種種陋習,務虛會就不說了,總之就是扯蛋,就連各種務實會往往也扯得找不著北,一個很簡單的問題,研究了一下午,最後發現都沒有怎麼談到問題本身。
“想什麼呢?”徐志飛不滿的盯了眼吳晨,這哥們什麼都好,就是容易發呆走神,還老不記事,跟他講一個消息,過第二天故意問他,都能告訴你沒聽說過!這不是活活氣死個人?
“沒什麼,支部會就支部會唄。”吳晨笑了笑,這個會議也算被推遲了幾周了。
“沒那麼簡單!”徐志飛突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湊過來低聲對吳晨說:“等著看好戲吧。”
“去去去,恨世界太和平是吧!”吳晨笑罵了一聲,所謂好戲,不外乎人在臺下看猴子,猴子在臺上看人而已,他還真沒什麼興趣,有這功夫,還不如能放他假,讓他回家睡覺!
水煮開後,吳晨提起來給自己跟徐志飛衝了兩杯茶,兩人捧著走到會議室,裡面空蕩蕩的還沒有人來。會議室不大,一張橢圓形的會議桌居中擺著,外面圍了一圈皮椅子。
吳晨尋了個角落坐下,放下茶杯,站起來打開頂燈跟空調,又走到窗邊,將窗戶推開了一條縫換氣,頓時感到一股熱浪從縫裡捲了進來。
“這狗天氣,真能熱死個人!”
吳晨喃喃的走回座位,天氣越來越異常,各種極端天氣頻繁出現,動不動就是“百年一遇”,這讓他想起他們審批的項目中,很多工程的設計也是要帶上能抵抗“五十年一遇”“六十年一遇”的標準,這特麼是什麼標準啊!
“熱還不是主要問題!就是這灰濛濛的,早晚大家都玩完!”
現在霧霾越發嚴重,到處都是PM2。5,就跟個罩子一樣,人就活在這裡面了,崩管是早起,還是晚歸,都見不到天熱!
吳晨苦笑了一下,這個徐大炮!別看風風火火的,其實比自己還悲觀呢。
沒辦法,大家都往城市裡擠堆,這麼彈丸之地,聚集了近兩千萬人,吃喝拉屎,衣食住行,怎麼受得了?
吳晨見徐志飛還要繼續慷慨陳詞,忙噓了一下,說:“領導來了!”徐志飛收了嘴,扭頭往會議室門口一看,卻見老李拿著水杯跟本子施施然的走進來,就喊了一聲“李哥,你也來這麼早?”
“呵呵,反正也沒什麼事,就早點過來唄。你們聊啥呢?在門口就能聽到你的大炮聲?”老李走到他們旁邊坐下。一席話說得哥倆個鬱悶非常,心說知道你老哥沒什麼事,閒散似神仙!
吳晨感嘆一聲:“李哥,你說我啥時候能像你一樣做個神仙呢?”徐志飛在一旁也點點頭羨慕的道“是啊,啥時候才能真正做個混吃等死之徒呢?”吳晨頓時無語,挺精明一人,這好話說出來怎麼就那麼彆扭!
老李喝了一口茶,白了兩人一眼,“年輕人怎麼能這麼消極呢!再說混是混不成的,呵呵,聽老哥哥的,如果你想在機關裡混日子,結果就是混不成,這日子啊,只能變成熬!熬到我這年頭了,你也就解放了。”
這話題有點沉重,一字之差,那個中滋味,卻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明白的,兩人就一時都不接話,過了一會徐志飛才說:“他孃的,難怪說活著就是挨騸,什麼時候把兩顆蛋騸沒了,也就老實了。”
“怎麼滴,被騸疼了?”吳晨怕老李聽了不痛快,忙望了他一眼,見老李一點反應都沒有,仍然笑呵呵的喝茶,才放下心來,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徐志飛整天那麼激昂,算不算被騸疼了的臨時掙扎?都說陌路狂奔,最是疾奮,而自己呢?難道不知覺之間,已經被騸完了?
時間差不多了,不一會其他人都陸續到齊。處長黃智超到了之後,坐到中間位置,數了數人頭,見都到齊了,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同志們,開始吧。”說完就看向王大雷。
“嗯,是這樣的,咱們今天啊,召開這個黨支部會議,主要有三個議題。”王大雷分管綜合,這種黨建黨務也是他份內之事,“這第一嘛,主要是學習黨中央最新的精神;第二項呢,是學習蔡主任最近在全單位幹部大會上的發言;最後一項是選舉我們處裡新的黨支部班子。本來嘛,這個支部會早就應該召開了,可是大家的任務都很重,手裡工作都很多,不容易湊齊了,所以才推遲到今天。”
王大雷說完看了一眼黃智超,見他沒有什麼表示,就把手頭上一份文件推給徐志飛,讓他把中央下發要求學習某某精神的文給唸了,唸完大家又分別談了各自的想法,這也是輕車熟路了,當然是一致擁護,個個表態要認真學習。
徐志飛就又蔡主任的發言也念了一遍,這個因為是在全單位大會上的講話稿,所以大家其實都已經聽過一遍了,只是吳晨當時睡得雲裡霧裡,此刻重新聽來,幡然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