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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下長安免費閱讀第五章 金臺市駿天子意(修)

  初冬清早,鄰近大隋東都洛陽的新安驛站裡,唐國公次子李世民推開羈押欽犯李密的房屋門板,只見十幾個差人滿室醉臥,酣聲如雷,幾個犯人卻是蹤影沓然。

  透入紙窗射入的光線還不是很明亮,李世民定定神,才在滿室昏暗中看到,房屋西北角並列排立著幾隻大木桶,彷彿擋住了什麼。

  在滿地醉漢之間跋涉過去,踢開木桶,泥水飛濺,果然,牆壁上露出一個洞口,足夠讓成年男子俯身爬出。

  洞外就是院牆,只有一人多高,而且被前面的房屋完全遮擋住,不難翻越。如果驛站兵丁只看住了房門院門,那麼……李密等人如今應該已經在幾里地之外逍遙了。

  大清早的,李世民又是呼喊又是撞門,早驚動全驛上下。此刻柴紹和王保也緊跟在他身後衝進屋裡,王保象是還沒睡醒,跑到李世民身邊揉著眼睛問:

  “二郎,怎麼回事?”

  “這些熱水,”李世民嘆氣,一腳踢翻一隻空木桶,“我早該想到了……這些熱水,明明是用來挖牆的!”

  驛站房屋都是以夯土築成,雖然結實保暖,但如果往牆上澆水軟土,再用利器掏挖,則不但方便迅速,而且悄無聲息,不易為人知覺。想來昨晚李密等人灌倒押送差役後,就利用送來洗漱的熱水打洞翻牆,從容離去。

  這時驛站兵丁官吏也進屋了,一見這般情景,都是驚恐萬分。連打帶罵地踹醒酒醉差役,責問聲、呼痛聲、狂叫聲、相互埋怨聲陸續禹起,一時屋裡沸反騰天。李世民和柴紹不想跟他們糾纏,簡單說明後,出房回到自己下處,收拾行李準備上路。

  “李玄邃的書沒有白讀啊,”柴紹笑向李世民道,“危難關頭絕處逢生,這人果真不是易與之輩。”

  李家二郎只是哼了一聲,答道:

  “不過是雞鳴狗盜的伎倆罷了,有什麼了不起的!”

  其實李密脫獄此事,跟他毫無關係,李密更是半點都不知唐公府這一行人的存在。李世民氣惱的是,自己居然沒有事先料想到李密逃走的手段,還煞有介事地吩咐家僕“提醒驛卒看緊門戶”……實在是有傷李二公子神機妙算料事如神的英名啊!

  兩人整頓好自家人馬,走出人仰馬翻亂成一團的新安驛站,沿谷水東行而去,快馬奔馳沒有多久,就見東北一帶遠山脊上,有牆垣沿山勢起伏,連綿不絕。兩人都知道牆垣內是當今皇帝即位以來在洛陽城西北構築的“西苑”,據說方圓二百餘里,內有山林池榭無數,規模極為驚人。

  太陽偏西時,谷水改為由北向南流向,蜿蜒而下數里,匯入洛水,從西往東流入洛陽城中,如同拐了一個急彎。大隋東都皇城高達三丈七尺的城牆,就巍然矗立在拐彎處,彷彿被波光粼粼的河水曲臂擁攬。

  洛陽是東漢舊都,自北魏孝文帝遷鮮卑人至此為都城,更成為中原軍地重鎮,輻輳四方的天下名邑。當今皇帝即位那一年,年號還沒來得及改,就大發四方民夫,修築洛陽,後立為大隋的“東都”,與關中舊都“西京”遙遙相對。但是恪於洛陽地形較不規整,一條洛水東西穿城而過,洛陽城雖也是四方形狀,皇城和宮城卻不能象長安一樣,穩居全城正北,而是移到了洛水北岸,全城的西北角。

  出皇城正門“端門”向南,走過洛水之上名聞天下的“天津橋”,其南其東就全是官民們居住的裡坊和貿易經商的三個“市”。李世民和柴紹都曾經到過洛陽遊玩,但這一次,他們無心閒逛,在谷水西岸稍作休整,將幾匹準備進貢的駿馬洗刷乾淨,就過河自宜輝門入皇城。

  獻馬的奏章呈上去,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皇帝的批敕很快頒下,著唐國公李淵次子世民引馬匹到西苑面聖。

  李世民長到十五歲,這還是第一次覲見天子,心情自不免緊張。王保服侍他穿戴平巾黑幘青領長衣時,柴紹在旁邊叮囑些覲見事宜,無非是行禮方式、應答語氣等,李世民唯唯地聽著,冷不丁詢問:

  “姐夫,第一次徵高麗時,你也在大軍當中,那情形……真有傳說中那般不堪嗎?”

  柴紹怔了一下,打量這個年輕的妻弟——為什麼突然想到徵高麗那裡去了?

  是在準備獻馬時的說辭嗎?向皇帝重申唐公李淵力排眾議、衷心贊同三徵高麗的英謨聖斷,祝願大隋天子武功赫赫?

  “我能說些什麼呢?”皇帝的前隨身侍衛“千牛備身”苦笑,“只為了對付那麼一個蕞爾小國,主上竟然徵發了一百多萬兵丁……你也是出身將門通曉用兵之道的,這百萬人馬一拉出來,就不用再說別的了吧?”

  郎舅兩人對望一眼,各自會意——他們都是關隴軍功貴胄子弟,從小耳濡目染習學兵法,對軍隊、糧運、陣形、駐營、前敵指揮種種術道均不陌生。象第一次遼徵,皇帝一聲令下,徵發百萬大軍倒不太困難,可為了給這百萬大軍運送糧草,二百萬民夫搬空了幾座巨大糧倉仍然不夠,由於催督太急,死傷狼籍屍枕滿路。百萬大軍從河北涿郡(今北京)向遼東進軍時,足足花了四十天才開拔完畢,旌旗鼓角連綿千里,聲勢如此威武,深入遼東半島平壤附近的三十多萬大軍最後卻因糧盡而慘潰,僅逃回數千人。

  更有甚者,皇帝楊廣本人坐鎮遼東城外,竟然下令前敵各軍將士,任何舉動都必須先奏報皇帝,得到聖敕批覆後才能施行。於是高麗守軍一等到支持不住時,就先投降,隋軍不敢擅自做主,只能把降表送往皇帝行城。等到皇帝興高采烈地指示受降後,高麗軍已經抓緊這段時間修城補糧,整頓好軍隊,翻臉不認前言,再度負隅頑抗。這等好戲反覆上演,皇帝卻始終不悟,直到兵敗撤軍,仍然只會怒罵高麗人“背信毀諾、禽獸不如”而已。

  等到今年年初的第二次征伐高麗時,皇帝算是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訓,格外重視糧草督運,特派心腹重臣到河南的黎陽倉駐紮,專任“徵遼督運使”。而這位心腹重臣,正是不久前謀反被誅的——楊玄感。

  “主上還真是會用人哪,”李世民搖頭苦笑,“楊玄感一叛,二徵高麗又無果而終。如今天下騷動,士官百姓均力抗三伐遼東之議,真不知主上是怎麼想的?”

  “那你就自己去問啊,”柴紹調侃一句,趕緊又斂容道,“不過如果主上心情不愉,你可千萬別去捅這蜂窩……”

  李世民只是笑笑,等穿戴完畢,便隨前來傳召的中使走出皇城驛館,幾個家奴牽了那些進獻的良馬跟在他身後,沿著西牆向北,出皇城西北的閶闔門,走入西苑。

  一進西苑,但覺眼前青翠交織,明媚耀眼。初冬時節,苑外草木多已凋零枯黃,這苑內卻如陽春三月一般,依舊桃紅柳綠花團錦簇,要不是撲面而來的寒風割面,李世民真以為自己一腳踏入了四季如春的異界——難道天子真有偌大神通,令花時也為他改變了?

  仔細看身邊草木,才發現這些花葉都是以五彩錦緞剪成,粘縛在枝條上,手工精巧栩栩如生。走過長松高柳夾道的苑中御路,遙遙望見前方有一眼望不到對岸巨大湖泊,湖面上鋪滿想必也是剪綵而成的荷芰菱芡,中間則聳起三座仙山,山上都有臺榭迴廊,遠望如在雲霧之間。

  中使引著李世民一行向北而去,沿著一條叫做“龍鱗渠”的水道迤邐行走。小路時不時沒入水邊山林中,頭頂濃蔭密佈,草木鳥獸,繁息茂盛,桃蹊李徑,翠蔭交合,金猿青鹿被這一行人馬驚起,動輒成群奔走。李世民出身門閥貴族,並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鄉民,但此刻也已目眩神迷,幾疑身在非人間。

  皇帝傳敕,命他把貢馬帶到西苑十六院之一的“景陽院”外聽宣。李世民晨早入苑,日中時才行到,沿路望見天子的儀仗滷薄龍獸旌旗,便停步候命,等被傳見上去,規規矩矩地趨前,行三跪九叩大禮。

  “罷了吧,”一個清朗的中年男子聲音在他頭上響起,“又不是正朝,不用那麼多規矩了。”

  李世民應諾一聲起立,垂首片刻,終是忍不住好奇心,微微抬頭,透過眼簾上濃密的長睫毛窺看這位大隋天子。

  皇帝楊廣這一年四十六歲,身著赤黃色缺胯長袍,腰圍十三環玉帶,頭上沒戴冠,只用平巾幘束髮,鬢邊一隻小小的黃金附蟬。他站在幾匹高大神駿的貢馬前,頭頂竟與馬耳平行,加之體態適中,膚色白淨,容貌異常清秀,不愧是當世著名的美男子,單論相貌,可比大他三歲的姨表兄李淵好看得多了。

  楊廣伸手去撫弄馬首兩耳間的鬃毛,繞著馬身踱了半圈,微笑道:

  “骨大叢粗,鬣高意闊,眼如懸鏡,頭若側磚……腿像鹿而差圓,頸比鳳而增細……後橋之下,促骨起而成峰,側韉之間。長筋密而如瓣……腹平脅小,自勁驅馳之方,鼻大喘疏,不乏往來之氣……果然是良駒啊,李叔德(李淵字叔德)這回可是忍痛割愛了!”

  聽皇帝吟出幾句《馬經》,李世民心跳加快了些——這正是他在自家鄠縣莊園牧場逃選馬匹時遵循的準則,沒想到天子對馬匹也如此熟稔內行——然而又聽皇帝話中對自己父親有譏刺之意,為人子者不能不代答解釋:

  “啟稟聖上,臣父……”

  “不用多說了,一句戲言而已,”楊廣揮揮手,轉過身,“叔德此次的奏章寫得極好,言辭莊敬說理透徹,對我大隋武功之譬尤其深刻,深慰朕心——我已命內史省將你父奏章抄錄副本,明發各地,叫眾臣百官都看看,果然還是我關隴世族國戚見事最明,老成謀國,非他人所能及也!”

  他說這些話時,臉部朝向一方,聲調也高昂得有些異樣。李世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幾個穿紫著緋的文武官員也跟在皇帝身後來看貢馬,聽到楊廣這些言語,一個個面面相覷,都臉現尷尬之色。

  明知皇帝的話並不是針對自己說的,李世民仍不得不硬著頭皮遜謝:

  “蒙聖主謬獎,臣父慚愧無地。受恩如此深重,臣全家五內銘刻,自當罄盡所有衷心報效。”

  楊廣身為一國之君,見多了初覲天顏者戰戰兢兢汗流浹背的場面,此刻聽這小小少年對答合宜,而且口齒清楚音色明亮,倒是起了興趣,認真打量姨表兄派來的“獻馬使”片刻,笑問:

  “你是叔德的第幾子?叫什麼名字?”

  “臣名世民,乃家父次子。”

  楊廣“哦”了一聲,笑道:

  “怪不得——也是竇氏夫人嫡出的吧?這眉眼俊得很,更象母親而非父親呢!”

  扭過頭,皇帝笑向跟來的文武重臣道:

  “你們都聽過那個‘雀屏中選’的故事吧?就說的是這孩子的母親竇家小姐,當年乃是秀外慧中名動京華的美人哪!她父母為她選婿,家門前設了一座大屏風,屏風上畫兩隻五彩斑闌的孔雀,凡求婚的王孫公子,都給他一弓雙箭,要他們依次射向屏風,她父母暗中約定,射中孔雀眼者可娶愛女為妻。消息傳出,竇家頓時門庭若市,五陵少年蜂擁而至,川流不息地前來試射……那陣子西京全城都象瘋了似的,到處都在談論竇家夫婦到底約定射中哪裡才肯嫁女、竇家小娘子究竟會歸於誰家,最終,幸運中鶻者正是李叔德,真不知有多少兒郎背地裡羨慕死他——你母親身子還好?”

  最後一句話,楊廣回過頭來問李世民,雖然口氣很是親切,剛剛喪母的少年聽在耳中,卻如萬箭攢心一般。他方才聽皇帝當著眾臣誇讚自己母親,本來心中喜悅,此刻一言提醒,才想到當年那名動京城的美麗女子,疼愛撫育了自己十五年的親生母親,已經……

  “世民不孝……先慈旬日前見背……”

  雙膝一軟跪倒,李世民強抑著嗚咽聲答出兩句,就再也說不出什麼了,只能伏地泣涕。楊廣聞言也改了容,愴然道:

  “哦……薨逝了嗎?可惜啊……我還在藩邸時,侍奉先母后,與叔德表兄弟來往很密,也見過竇氏夫人幾面,那真是名不虛傳的好女子啊!不但風華明豔不可方物,而且工詩善文,還寫得一手雲舒霧卷的飛白書,舉止端莊談吐不凡,讓人肅然起敬……算算,今年也不過才四十出頭吧,怎麼就走了呢……”

  又嘆息幾聲,皇帝點名詢問:

  “時文,唐國公夫人薨逝,應是何等喪紀?”

  大臣行列中走出一個身穿四品侍郎常服的清瘦男子,躬身道:

  “回稟聖上,婦人禮制比照其夫,國公為從一品,喪禮應由鴻臚丞監護,司儀丞前往示禮,斂朝服以葬,懸四鬲,用兩廂畫龍的硃絲絡網轜車,施襈油幰,幰竿末垂六旒蘇裝飾。四十人著布幘深衣執紼,四引、四披、六鐸、六翣,去城七里外下葬。墓前可立螭首龜趺碑,趺上碑身高不得過九尺……”

  這男子姓蕭名瑀,字時文,現任內史侍郎。他是南朝梁帝之子,現今大隋蕭皇后的親弟弟,博學善文,深通禮制。皇帝楊廣聽妻弟講完繁複喪儀,頷首道:

  “傳旨禮部,依制辦理。另外,傳皇后詔令,唐公乃先文獻後之戚族,地惟懿親,於國有功,今其元配薨逝,宜加追悼,特賜帛五百匹,以示哀褒。”

  蕭瑀一聲“奉敕”,李世民心中湧起感激之情,剛要代死去的母親叩謝天恩,卻聽楊廣又道:

  “至於唐國公李淵——給假二十日,服滿後,可授職‘徵遼督運使’,前往涿郡就任,督辦我大隋三徵高句麗糧秣轉運事宜。”

  此言一齣,景陽院外一時只剩了風吹木葉和駿馬踢踏的聲音。

  “回稟聖上,臣不敢依此擬敕!” 蕭瑀昂頭答,清瘦臉上滿是倔強神氣,“二徵遼東,勞師糜眾,國家元氣大傷,數十萬子民拋骨域外,千里沃野荒無人煙,男丁徵盡役及婦女,此刻實在不能再議徵遼之事了!臣忤陛下,理當死罪,但臣至死不敢奉詔!”

  聽他口氣這般強硬,李世民吃了一驚,抬起頭,見蕭瑀跪地叩首,一副“要殺就殺不必嚕嗦”架式,楊廣卻只是淡淡一笑,似乎根本沒把他當回事。

  “臣也贊同蕭侍郎此議,”大臣中的另一人出列,是個身穿戎服的年長武將,方臉蠶眉,形貌威武,“高句麗邊陲小國,無禮於聖上,自應降罰,但陛下遣一偏師即可辦成此事,何勞御駕親征?如今九州盜賊蜂起,雖然將士用命,征剿匪徒凱歌頻傳,可長此以往,必將致使國家衰弱百姓離亂,萬望聖主深思!”

  “是屈突將軍啊,”皇帝依然顧左右而言其他,“將軍日前剛剛剿滅韓相國亂軍,功勳卓著嘛——哎?蘇老相公,你躲什麼呢?出來說句話又能怎地?”

  聽皇帝叫出“蘇老相公”,李世民凝神關注,果見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臣從眾人背後顫巍巍挪步出來,一臉苦笑無奈。他並不認識這老臣,但卻知道,他乃是經歷過北周大冢宰宇文護、武帝宇文邕、宣帝宇文贇、隋文帝楊堅及今上楊廣五朝的元老重臣蘇威,當初曾經與相國楊素、高熲共掌朝政,要論資歷位望,當今之世再也沒人能勝過他了,難怪連皇帝都不稱其名而呼“蘇老相公”。算一算,該有七十多歲了吧?

  “臣,老邁昏耄,不堪與議,”蘇威啞著嗓子道,“但聖主詔旨是萬萬不會錯的,眾文武大臣一心謀國,進言獻策也是有道理的。唯盼主上善聽善斷,諫納忠言,如此,則國家幸甚,百姓幸甚!”

  眼見這位五朝老臣誠惶誠恐叩下頭去,李世民微覺失望。他本想瞻仰一下前輩名賢的風采,沒想到這老爺子卻來個兩面討好誰都不得罪,真正可謂“老奸巨滑”了。

  楊廣也是搖頭不愉,卻沒再說什麼。他今天點名帶來一同看馬的,如蕭瑀、屈突通、陳叔達、虞世南等人,都是反對徵遼的中堅人物,只有這個蘇威,位望既高,態度又模糊,本想對他藉機開導一番,讓他明悟天心站到自己一方來,沒想到事到臨頭,這老傢伙仍然是左右逢源曖mei不清——罷了罷了。

  不再理會這些彆扭的臣子,皇帝低頭看向李家前來獻馬的少年,問道:

  “李世民,你是怎麼想的?”

  十五歲的少年心頭一驚,立刻想起臨來前父親的囑咐,斟酌回答:

  “臣年幼無知,且未入朝授職,焉敢妄議國政?臣父已有本奏上,向聖主剖明肝膽,亦乃陳述臣全族心志,世民更無異言。”

  “哎,年幼無官怕什麼,此刻又不是朝會議政,”楊廣輕鬆地擺擺手,“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今天我倒是想聽聽小孩子說心裡話,不用怕,想到什麼說什麼就是——你且起來回話。”

  李世民應諾一聲,起身抬頭,正與皇帝神采奕奕的眸子對視上,忙禮貌地移開目光,邊思索邊答:

  “臣愚昧,只覺得天朝上國發兵征伐臣屬,如果遇難而退,有始無終,那就要被其他臣屬藩國笑話了!我大隋威加海內,藩籬眾多,如突厥、吐谷渾、高昌、南詔等都是被我上國兵威震懾,才羈絆於朝,若高句麗能辱我天朝而安然無恙,其餘屬國也就可有樣學樣,漸起自立不臣之心,到那時,國家四五分裂,臣屬紛紛叛離,大隋危矣!”

  “說得好!”楊廣擊節讚歎,“不愧是李叔德和竇氏夫人調教出來的兒子,將門虎子啊!——還有嗎?”

  李世民瞄一眼自己的姨表叔皇帝,正欲開口接著敘說,忽然心念微動,話到嘴邊,改成:

  “臣見識淺陋,還請聖主賜教。”

  楊廣果然臉露微笑,神色很是慈和,拍拍他肩膀道:

  “你小小年紀,能想到眾藩不臣這一點,已經是見識不凡了。依我看,比某些拿俸三十年讀書半輩子的人可強得多!嗯……那你再說說看,朕決意征伐高句麗的的緣由是什麼?”

  “主上屢次徵召高句麗國王高元來朝,高元卻抗命不從,大失人臣之禮……”

  “錯啦,”楊廣搖頭,倒沒有什麼不滿表情,“難道只為了區區朝覲之事,為了虛名情面,朕就要勞民募兵兩次親征麼?你把我想成何等人主了?”

  李世民愕然地望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高元無人臣之禮,那是不錯,但朕決意北上吊民伐罪,卻並非只為他一人”,楊廣嘆道,“高句麗的疆域,東西二千里,南北千餘里,大半都是我漢時遼東四郡故土,漢末三國至我大隋平陳的四百年間,趁著中原天下大亂,高句麗裂我疆土而立國,這倒也罷了。最可惡的是,夷人狼子野心,立國後不斷挑撥我中原內鬥,如突厥侵華時,高句麗就一再暗助,大隋平陳中華一統後,高麗人仍然帶北方靺鞨人騷擾我遼西內境。而且高句麗和突厥吐谷渾等遊牧國不同,遊牧族人無常性,入侵戰鬥時雖兇悍,卻不能持久為害中國,但高句麗與中國相似,以農耕為業,國家制度齊整,假以時日,待其國力強大後,必將成為中原的心腹大患……”

  說到這裡,楊廣又笑了一下,傲然道:

  “我大隋立國雖晚,到如今僅只三十餘年,但國家之富強榮盛前所未有!李世民,你雖未在朝為官,總也聽說過,各地府庫都是稻麥堆積,布帛如山,含嘉、洛口、回洛、永豐幾大倉儲內積存的糧食,足夠全國千萬百姓食支二十年!稍一運轉不勤,積存陳糧竟然會整庫整庫黴爛腐化掉,與其如此,何若用來供養大軍、開疆拓土?這項惠及子孫功在千秋的偉業,不趁著如今國富民強時辦下來,難道要等著高句麗羽翼豐滿了,欺到我頭上了,我天朝再花十倍力氣去征討其國?”

  大隋國富軍強、府倉充溢的事實,李世民也是知道的。正點頭之際,楊廣又道:

  “再說到前兩次徵遼,不錯,確是未竟全功,其中有天不作美之故,也有人力不濟之處……國家有所損失,民間也有所變亂。可反過來想想,打仗是兩敗俱傷的事,我大隋固然受損,畢竟地大物博,後盾堅實,元氣未動,而高句麗偏僻貧瘠,經歷兩次大戰下來,那才是真正的人丁寥落田野荒蕪哪!兩邊都不好過,敵國疲憊困頓更甚,就在這等緊要時刻,我天朝上國反倒先頂不住了,要向高句麗屈膝認輸?”

  “那自然不成!”將門虎子應聲而答,“縮頭怕死的是孬種!”

  楊廣一怔,哈哈大笑:

  “說得好!縮頭怕死的是孬種!我大隋將士沒有孬種!什麼天下盜賊蜂起,那些泥腳杆子鄉巴佬有什麼能耐?腦後生了反骨膽敢暴動,只要我大隋天兵一到,還不是一處處都灰飛煙滅了?這些亂民也好,高麗小國也好,統統都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只要朕精心調度用人得當,他們沒有機會,沒有半點機會……”

  說到了“用人”,皇帝沉默一下,再度踱步過去,繞著李家進獻的幾匹良馬轉半圈,伸手拍拍它們結成整齊三花的鬃毛,嘆道:

  “當年燕昭王高築黃金臺,千金市馬骨,千里馬不易尋,人才更難得啊……逆賊玄感何嘗不是小人有才?然而心懷險詐,窺測神器,振臂一呼,竟有十萬暴民相從,可見天下人不必太多,多了就要聚眾為盜。朕只要能簡拔幾位有德有才的大臣拱衛江山社稷,其餘那些下眾愚民,哼……”

  長長吁出一口氣,皇帝字句清晰、不再容人反駁地第二次諭旨:

  “唐國公李淵可授‘徵遼督運使’,前往涿郡就任。”

  李世民撩袍跪倒:

  “臣代家父叩謝天恩,吾皇萬歲!”

  楊廣微笑,象是放下了積壓多時的心頭窒慮,白淨的臉頰上掠過一陣紅暈血色,愈發顯得風神俊逸眉目如畫。躬身親自扶這個小表侄起來,皇帝笑問:

  “你方才說,你並無官職,尚是白身?”

  李世民答“是”,楊廣搖頭:

  “這就是叔德的不是了,有子英俊如此,怎麼就捨不得放出家門來為國效力呢?關隴貴戚之後,放到戰場上去歷練幾年,就又是我大隋的一代名將嘛!哦……對了……”

  想到這孩子的母親剛剛去世,皇帝拍拍他肩膀,溫言道:

  “我知你尚在丁憂守制期間,但如今國家有事,正是用人之際。自古就有墨絰從戎之說,你出身軍功世家,更當以沙場建功為重。朕有意叫你去——在山東河北剿匪的大將軍張須陀帳下效力,你可情願?”

  天地間靜默了片刻,李世民凝視被萬紫千紅似錦繁花簇擁著的儀容俊美的皇帝,開啟雙唇:

  “臣,謹遵聖命。”

  “好,”楊廣移開了目光,望向面前幾匹飛揚騰踏的駿馬,“這些馬都夠列入‘飛黃上廄’資格了,李世民,你自己挑一匹吧,算是朕賞賜你的坐騎。”

  愛馬的少年心花怒放,也不推辭,徑直去牽了自己一路騎來的坐騎,一匹全身漆黑無半根雜毛、只有四蹄潔白勝雪的突厥駿馬,回身向皇帝謝賞。

  “眼光真不錯,”楊廣微笑,“這‘白蹄烏’,果然算是這批良駒中頂尖的了……”

  兩人的目光隔空互視,都在彼此眼神中發現了一絲相類與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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