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下長安免費閱讀第二章t竇夫人善言談往(修)
紅巾矇住的天地血影幢幢,驚駭起伏的心潮洶湧如海。
十三歲的新娘端坐在氈車之內,嬌小的身子隨車子轆轆前行而微微晃動。強忍著丟開蔽膝、跳下車跑回家跟親人們抱頭大哭的衝動,甚至,連滿腔淚水都要拼命約束在眼眶之內,不讓它們流落出來。
否則,弄花了臉上精心施敷的脂粉,她怎麼能帶著一張狼籍淚容來面對公婆賀客呢?
其實她也不剩什麼眼淚了吧——長孫無瑕在心底對自己悽然而笑。八歲那一年,喪父又被趕出家門的小姑娘,幾乎天天泡在淚水中度日。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多少眼淚,能讓人無窮無盡地流泣?
八歲那年,最終漸漸止住她啼哭的,是舅母的慈愛抱摟和舅父的溫言慰藉。如今,舅父一家被薄薄一道聖敕,發去了窮山惡水瘴癧遍地的嶺南蠻荒,而她也從那個稚氣要強的嬌小姐變成了公府深宅裡的新媳婦,一切都變了,有的在惴惴不安的意料之中,有的卻在雷霆萬鈞的揣度之外——怎麼會這樣呢?
長孫無瑕知道,她的舅舅高士廉才華橫溢,待人接物洵洵儒雅,在朝野士林中甚有名望,家中斷不了賓朋往來,連北朝聲名最著的詩人薛道衡都是座上常客。已故的老相國楊素也是當時文林領袖,他的兒子楊玄感會和舅舅“結交”,並不奇怪。然而,象這種事,竟然也能成為把一家數十口打入十八層地獄的“罪名”?
她弄不懂,也想不通,更加無力去改變甚麼。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緊牙關,挺直腰身,平靜堅強地履行完婚姻大禮的種種關節,向世人宣展出一個知書達禮、教養端莊的高家表小姐。
耳聽得花車在街上且行且止,不斷有人眾出來“障車”,攔著迎親車馬不準通過,李家人一一奉送酒食財物化解開去,得了彩頭的障車人眾謳歌起舞示謝,歌聲遠遠近近此起彼伏,一路不曾消停。好容易到了位於“通義裡”的李家大宅,爆竹聲中,花車穩穩停下,車簾掀開,火光映入,兩個女子上車,扶了蒙著巾帕的新娘子下來。
兩隻左右扶持著她的手,長孫無瑕都能猜度出來。左邊那瘦小柔弱的,是她的貼身侍女陪嫁婢含英,右邊那纖長有力的手,則應屬於三姑姐李慕蘭——也早就是她的閨中好友。
一陣熟悉的衣香幽幽襲來,伴著李家三小姐溫柔的語聲:
“瑕妹,你且寬心,一切都會安好……”
是的,我會寬心,小姑娘告訴自己,昂起被蔽膝和鳳冠壓得沉重無比的頭。在左右的攙扶下,踏著鋪在地上隨步而轉延的氈毯,走進唐國公李府家的正門。
之後的種種儀注,在她的記憶中並不清晰。似乎是被扶持著拜了爐灶與堂屋,又按當朝風俗,引入前一天孃家婦女來在李府院內鋪好的氈帳“新房”內坐床。床面上撒了不少銀錢花果,一不小心就被硬硬的硌到,又似乎有帶著男子氣息的身軀在她旁邊坐下,“千秋萬歲,保守吉昌”的咒愿文唸誦聲伴隨而來……
她所能記得的,是頭上蔽膝被揭開後,花燭映照下,面前這張十五歲的少年臉龐。
並不算陌生,畢竟她到舅家不久,就跟哥哥一起認識了唐國公李家的幾位公子,自然包括據說是唐公夫婦掌上明珠的“二郎”。但不知是光線太過黯淡,抑或情境太過異樣,她竟覺得這不是那個她所識得的、明朗直爽愛說愛笑的李家二郎,他臉上刀削斧鑿一般的線條太過凝重,烏黑如墨的眼睫光芒閃爍,唇角是在笑著,眸子卻在認真地深思與審視——審視什麼呢?
在評估打量他的小新娘嗎?
長孫無瑕轉過臉去,心頭湧起惶然與不確定,隨即森然地壓下去,包裹上一層不動聲色的堅冰,連帳外漢子們的鬨鬧聲也充耳不聞了。
也許因為得知了新娘家的變故,來李家的賀客“弄新婦”時頗留情面,比高家“弄女婿”寬容得多了。卻扇、詰問、交拜、同牢共食、喝合巹酒、共結鏡紐……各種花樣節目都似只是一晃而過,裡坊漢子們稍有僭越過分,李家的三小姐甚至新郎本人即出面解圍,小小的新娘子就只是直直坐著,強顏歡笑,嘴裡說些連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意思的應對言辭。身上一陣一陣地發冷,象是沉入一場又一場醒不過來噩夢裡——然而我可以堅持住,她對自己一遍又一遍重複,我可以做到,我不會給舅舅母親丟臉,我不在任何人面前失禮退卻……
氈帳內紅燭高照,氈帳外火光映天,一面帳壁高高捲起,同坐一床的新婚夫婦迎對著一撥又一撥賀客,直到曉星低落東方發白,院中方才人聲漸稀。幾個婦女放下帳壁——終於,充作新房的氈帳裡,只剩了新婚夫婦對坐獨處。
沉默了一陣子,似是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長孫無瑕垂下頭去弄衣紐,看自己蒼白的指尖,在冰冷中微微顫抖。
男性的手指撫上她頸子,抬起她瘦削的下頷。十三歲的小新娘望向十五歲的新郎,看他眼眸中蘊含的憐憫、敬重與笨拙無措,聽他翕動的嘴唇裡只吐出兩個字:
“哭吧……”
聲音很輕,卻清脆地兩下敲穿她胸中森立的冰牆,透上來不可抑止的酸熱。岸堤崩潰,大潮席捲,長孫無瑕伏入李世民手臂哀泣,渲洩出忍了半夜的委屈苦痛,讓淚水沖刷掉不必再為別人塗飾的脂粉,露出蒼白的稚嫩臉龐。
——是的,這是她識得的李家二郎,是她要嫁的丈夫。
***
成婚第二天清早,新媳婦盛裝拜見公婆,是通行千年的周禮儀節,北朝風俗亦不例外。但按禮記,公公婆婆應當在正堂東南西北端坐四次,受新媳婦四拜,唐國公夫人竇氏沉痾在身臥床已久,卻受不得這份折騰,因此折衷而行,新婦長孫氏只在正堂拜了公爹李淵,隨即進臥室,參拜婆母竇氏夫人。
雖然身子病弱行不成正禮,竇夫人也不肯太過苟且,還是掙扎起身,略加梳櫛,換了一身乾淨整齊的禇色長裙,端坐在床上受禮。
眼見次子小夫妻倆並肩恭敬下拜,命侍婢收了新婦呈上的棗栗脯醢等獻盤,竇夫人笑說“罷了,在自家內室,不必那麼規整講究了”,一面卻又咳嗽起來。李世民夫婦連忙上來扶母親躺下,竇夫人卻只要了個迎枕,靠坐在床頭,一手拉住一個,道:
“娘今天覺得精神還好,你們陪娘說說話……”
長孫無瑕答應著抬頭,細看婆母,雖然年過四旬且苦病已久,挽作半翻髻的滿頭青絲猶不見一根白髮,憔悴氣色掩不住美豔英爽的眉目輪廓,當年“北國第一佳麗”的風采仍然依稀可見。
她知道竇夫人的母親是前朝的長公主,北周武帝宇文邕的親姐姐。竇夫人剛出生時胎髮過頸,長到三歲,一頭黑髮便如飄搖的華麗烏緞遮了全身。子女很少的周武帝宇文邕極喜歡這個漂亮的小外甥女,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帶進皇宮裡養育。
那時候,宇文邕娶了突厥族的女子作皇后,那是一樁純粹的政治婚姻,他對皇后毫無情感,待她很是冷淡。剛剛讀了幾年書的竇家小姑娘揹著別人跟舅舅說悄悄話:“我們的國家還不統一,突厥強大,舅舅最好委屈一下,對皇后好一點,把北方突厥籠絡住,這樣攻打南朝時就不會有後顧之憂了。”宇文邕既好笑又驚訝,欣然聽從。這件事後來傳揚得極廣,長孫無瑕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叔伯在家中議論過。
再後來,武帝宇文邕去世,隋帝楊堅篡周自立,竇家小姐也出宮回到家中。等到了及笄之年,美豔驚人的竇小姐惹來無數王孫公子上門求親,最終經過一番周折,是與年輕的唐國公李淵結縭成雙,近三十年來一直主持著李氏大家族的內務,生育了四子一女、夫婦和睦伉儷情深,在朝中民間傳為佳話。
早在與李家訂親前,長孫無瑕就識得竇夫人,月前還曾不避嫌疑地到李府來探病。此刻改了口,小新婦略帶靦腆地向婆母道:
“娘……的氣色比上回好得多了,吉人天相,母親一定會很快康復……”
“康復不康復,都沒什麼打緊了,”竇夫人笑著拍拍這個她親自相中的兒媳婦,“媳婦平平安安過門,我就放心了,不然家裡一齣喪,三年不得嫁娶,還真是麻煩……”
“娘!”李世民打斷母親,“娘又在胡思亂想了,前天不是剛請了吳太醫來看過,說是不要緊、安穩將息就能好起來嗎?”
“好了好了,你當娘是沒見過世面的三歲小兒?”竇夫人白兒子一眼,“當著我的面,吳太醫自然那麼說,可他開給你們的藥方子,你們怎麼就死活不肯給我看?”
“我們明明拿給娘看了……”
“是啊,是拿了個方子來給我看,”竇夫人嘆息,“可是你造假造得太心急,連請別人代筆抄寫一遍都忘了——兒子啊,你那筆字是娘從小手把手一筆一畫教你練出來的,難道娘會認不得?連作奸犯科都沒個章法,叫娘說你什麼好呢!”
長孫無瑕轉頭去瞧丈夫,十五歲的少年彎腰猛咳,旁邊陪他們來行禮的李家三小姐慕蘭卻笑得花枝亂顫,喘著氣道:
“娘,無瑕妹妹剛過門……當著媳婦,你就給二弟留點臉面吧!他那些丟人出醜的把戲,不妨以後慢慢再說……”
竇夫人也笑了一陣,示意兒女媳婦都在身邊坐下,慢慢的道:
“這裡沒外人,瑕兒雖說剛進門,是從小就來往知根底的好孩子,娘說話也不用顧忌什麼……昨天夜裡的事,我都知道啦……”
長孫無瑕低了頭,竇夫人輕撫她手背,溫言道:
“你放心,你舅舅雖然上路去嶺南了,可你母親、舅母和哥哥還好好的在家裡侍奉你外婆。如有什麼難處,我們家自然也不會坐視不理……”
“外婆長年臥病,這回孩兒發嫁,都沒敢驚動她老人家,”長孫無瑕垂頭道,“可舅舅貶竄蠻荒流配千里,這消息傳進她老人家耳中,該當如何是好……”
房中靜默片刻,床邊銅鶴尖嘴中吐出一縷縷繚繞的白檀香氣,將對坐的四人籠罩其中,再和上房裡濃重的藥香,四散瀰漫開奇異的微苦味道。
“其實,說句沒良心的話,這時節貶竄嶺南,未必是壞事,”竇夫人淡然開口,眼望直欞窗外的秋色落木,“那地方雖然荒涼,卻是隻有毒蛇猛獸,而中原繁華花花世界,眼看就要再度捲入戰火烽煙,各地草莽揭竿而起,千家萬戶流離失所……大亂之下,中原和嶺南,到底哪裡更安穩一些,真的很難說啊……”
三個兒女輩都抬起頭來盯視她,迎著含蘊各異的目光,竇夫人一笑:
“怎麼?你們真的當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無知病婦?”
“娘是女中諸葛,巾幗子房,”李世民笑道,“有什麼事能瞞得過孃的耳目?——照孃的看法,這楊玄感叛亂平息之後,大隋天下仍然得再動盪一番才能安定下來?”
“恰恰相反,”竇夫人搖頭,“楊玄感之叛,不是結束世事板蕩的餘音,而是更大禍亂的啟封揭幕……”
一陣咳嗽逸出她喉嚨,離她最近的長孫無瑕連忙移過去幫婆母撫背順氣。邊輕拍懷中這瘦弱的身體,邊思忖她話中含意,李家新婦想著自從“今上”楊廣登基以來,大隋王朝先後徵發二百多萬民夫修造洛陽東都離宮、調集一百多萬百姓開通從中原到江南河北的通濟渠、邗溝,乘坐上萬艘龍舟下江南巡視、帶領數十萬軍隊遊狩北疆……就在去年,皇帝更徵集一百多萬大軍,御駕親率前往遼東,去討伐那膽敢違抗他意旨的小國高句麗君主,卻損失三十萬軍隊慘敗而歸,今年再徵遼東,戰事正激烈時,楊玄感在大軍背後叛變,迫使皇帝丟下堆積如山的軍資輜重倉皇回師,先剿殺內部作亂的反賊……
“孃的意思,是說主上還會再三徵高麗?”李世民蹙眉問,“兒子也聽爹爹說起過,楊玄感之亂剛剛平定,主上確實又在與近臣商議再伐遼東的事項,可是朝中眾臣大多都不贊同,一些忠直之士更是誓死諫阻。依我看,主上未必去得成吧?”
竇夫人被扶著躺靠在大迎枕上,喘了幾口氣,臉頰掠過一抹紅暈:
“世民,娘問你,主上為什麼一意孤行,非要親征那個小小的屬國高句麗?”
剛成婚的少年側頭思索,謹慎回答:
“因為高句麗隔絕屬國新羅的朝貢道路,讓主上收不到有名的新羅美女了?”
“……”
李世民自己先笑起來,濃密的長睫毛彎成兩道黑弧線,一瞬間顯露出與年齡相符的稚氣單純。於是做母親的也笑了,罵兒子一聲“貧嘴”,聽他答出真實想法:
“因為高句麗國主高元違背聖敕,不敢親自入朝迎接聖駕,主上認為失了天朝上國的顏面,才大怒發兵,要討伐那個小小藩國。”
“這只是最淺近的理由呢,”竇夫人微微搖頭,“娘再問你,楊玄感身為宰相國公之後,任職尚書將軍,家財千萬,勢力遍佈朝野上下,他為什麼要冒著誅九族的風險,悍然起兵反隋?”
“……他野心勃勃,想趁著民怨沸騰之際滅隋稱帝?”這次回答的語氣遲疑得多了,李世民想想,又反問:“娘以為原因是什麼?”
竇夫人笑笑,沒有直接回答兒子,拿閒話岔開:
“幾個月來東都西京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血流滿街人人自危,這情形,我倒是似曾相識呢……三十多年前,先帝文皇以皇太后之父的身份,當上北周朝總理國政的宰相不久,就對北周的皇族宗室大開殺戒,調集兵馬滿城捉拿搜捕‘謀反逆賊’,砸開一戶戶王府國公家的大門,凡是姓‘宇文’的皇族男子,連懷抱裡的嬰兒都不放過……”
咬緊牙關,當婆母的對新媳婦笑:
“你舅家還只是被楊家皇帝流放發配,我舅家可是被楊家皇帝滿門抄斬了!當時我才十歲左右,比你現今還小一點,只記得我母親宇文夫人、北周朝的襄陽長公主,日日以淚洗面,眼看自己的兄弟侄兒一個個被抓起來砍頭而無能為力,甚至,生怕姓楊的殺得興起,連宇文家的女子外甥都不放過!為了保全丈夫孩子,我母親萬般無奈,提出要我父親寫休妻書,和宇文家斷絕關係,活生生拆散我們全家,幸虧我父親說什麼都不答應……”
憶起幼時經歷過的血腥慘況,竇夫人眉宇間透出剛毅怒色,一瞬間,長孫無瑕只覺婆母半點都不象纏mian病榻多年的中年婦人,倒是隱隱然有拔劍而起一去不還的俠士氣概。
“楊堅就是這樣報答我舅父武帝對他的恩遇啊!”竇夫人長笑,“當年多少人都勸舅舅,說楊堅有反相,舅父不肯輕易疑人,還提拔楊堅當大將軍、襲國公爵,又聘他的長女為太子妃,禮敬有加,結果呢?舅父和我表哥屍骨未寒,楊堅這個‘國丈’就篡了他自己外孫的皇位,殺盡宇文氏!我真恨啊!那時候我撲倒在榻上,捶床大呼:‘恨我不為男兒,以救舅家之難!’要不是父親捂住我的嘴攔著,我真不知道會不會拔刀出門去做蠢事——”
氣憤填膺的結果就是——兇猛的咳嗽聲堵回了下面那些怨憤話語。
長孫無瑕一面撫慰婆母,一面安撫自己受驚的心跳。轉頭望望臥室內外,好在除了幾個心腹侍兒在門口垂手聽呼,並沒有外人,否則,只憑竇夫人直呼先帝名諱,就足以構成殺頭的“大不敬”之罪了。
“娘,”李世民努力轉換話題,“要說南北朝的第一聖明君王,那就得屬舅公北周武帝(宇文邕)了吧?”
“那是當然,”提到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的舅父,竇夫人臉上頓時現出驕傲與崇敬,“武帝雄才大略,深沉睿智,他即位後親手除掉把持朝政的權臣,又滅佛尊儒,從一眾寺院中收沒大宗田地,令浮濫僧尼還俗耕種務農;他力行均田,為窮苦民眾分發土地,讓他們有了種養生息之本;他創立府兵制度,免除府兵的賦稅徭役,使男丁們農忙時種田,農閒時操練,戰時上陣衝殺英勇無敵……正因為武帝是有道明君,北周才日漸興盛,一舉滅掉了原本比北周強大得多的北齊,再度統一中原北地……”
說到這裡,她又對剛過門的媳婦笑笑:
“倒是對瑕兒不恭了,瑕兒的舅家高氏,正是原北齊皇室。算起來,是我舅舅滅了你舅舅家呢。”
“娘說笑了,”長孫無瑕微微苦笑,“高氏子孫自己不爭氣,北齊王朝暴君輩出,荒淫無道,又殺大將自毀長城,不亡國才是怪了,怎麼能怨得別人?”
四人默然,都想著南北朝北魏末年,兩大名將宇文泰、高歡分據長安洛陽,割裂中國北方,其後分別建立北周、北齊,隔河對峙四十年,期間交戰無數,大多是北齊高家佔了上風,就是在周武帝宇文邕最後親征滅齊那場戰爭中,一開始北齊軍隊也並不落下風,可是當時的北齊皇帝高緯昏暴好色,帶著寵妃上陣迎戰,先是為了與寵妃圍獵而耽誤軍機,後又因寵妃一句驚呼而率先棄軍逃跑,導致強悍的齊軍人氣盡失潰敗無地……周武帝由此滅齊,統一了北半個中國之後,掉過頭來,信心百倍地準備發兵攻打南朝滅陳、重鑄華夏金甌,可是……
“天不假年,攻滅北齊的次年,舅父就染急病崩逝,”竇夫人戚然道,“繼位的我表兄宣帝,是個不成器的,整天只知道吃喝玩樂,沉溺女色,竟然同時立了五位皇后,在位三年就酒色過度而死,白白便宜了他正宮皇后楊麗華的父親,隋的‘開國皇帝’高祖……哼,楊堅在週一無大功二無卓名,就只靠了女兒是皇后,趁外孫年幼時入朝輔政,欺負自家女兒外孫這一對孤兒寡婦,篡周自立,創建他家的隋朝。真容易!真便宜!自古立國開基者,還有比楊堅運氣更好的嗎?”
“娘一說到楊堅篡周,就是滿腹不平,”李慕蘭趕緊緩和氣氛,“可在女兒看來,楊堅雖然得位手段不光明正大,治天下的本事還是不錯嘛!文帝勤勉儉樸,知人善任,開皇之治,南下平陳,北擊突厥,中原一統,天下太平,男耕女織,倉廩富足……”
“你說的是實情,娘都承認,”竇夫人嘆道,“不錯,文帝治國有方,他楊家基業才能屹立三十年不敗,可如今呢?如今的紛亂世事,難道只是因為文帝聽信婦言、廢了長子楊勇、改立陰險兇暴的當今皇帝楊廣為嗣?”
“……娘覺得不是?”李世民訝然發問,“文帝直到崩逝,大隋仍然富強繁盛。如今這亂像,可全都是當今皇帝一手炮製的啊……”
竇夫人搖頭,以憐憫眼光瞧著年輕的兒子:
“你還是想得太淺……好比說,文帝當年廢九品中正,開科舉士,當今又設進士科,錄取出身寒門庶族的士人入朝做官,難道真的是因為皇帝可憐那些讀書人十年寒窗、皓首窮經,而發善心給他們報效國家光宗耀祖的機會?”
三個小輩睜大眼睛盯視母親,等待解答。
“楊家和我們李家的家族勢力,都來自北周,”竇夫人道,“北周時天下征戰未休,烽火連年,宇文氏重武滅佛,延襲西魏舊制,將全國劃分十二府,府中農人良家子閒時耕田,戰時出征,每府都由一位大將軍統領,每二府又隸屬一位‘柱國將軍’管轄……我李家的先祖襄公(李虎)、先考仁公(李昞),就都是當年西魏北周的柱國將軍,要說起來,當今皇帝的祖父楊桓公(楊忠),在魏時還只是十二大將軍之一,算是我先祖襄公的屬下呢……”
“娘還忘說了另一位柱國將軍獨孤家,”李慕蘭笑道,“大司馬獨孤郎可是與北齊蘭陵王高長恭齊名的美男子啊……當年他少年英俊,風度卓異,萬眾矚目,一日外出回城之際,頭上帽子被風吹歪,第二天早上,發現全城人都學他側帽而戴……而且,獨孤家也是爹爹的舅家!”
她把“美男子”三個字咬得很重,眼發異光,聲調也頗不尋常,惹得房中人笑個不停。竇夫人鬆開兒媳的手,指住女兒:
“三丫頭總這麼沒正形的,獨孤大司馬是你祖母的生身父親,要是你祖母仍然健在,聽你口氣如此不敬,不罰你跪上幾天幾夜才怪!”
“是了是了,祖母她老人家那脾氣,我和大哥從小就領教過多少次了,比她妹妹先帝獨孤皇后也不差什麼,”李慕蘭笑道,“當年祖母臥病時,幾個嬸母姨娘都不敢近身,唯有娘善解人意舉動伶俐,能伺侯得了她——不過祖母年輕時也是美人哪,獨孤皇后更是光豔動天下,可見她們的父親獨孤大司馬一定名不虛傳……”
竇夫人瞪這肆無忌憚的女兒片刻,自己也笑了:
“不是沒道理……咱們自己家裡說話,文帝楊堅的相貌雖然貴重,可日角龍庭,上身長下身短,實在算不得好看,當今皇帝卻是風度優雅頎長俊秀,顯然酷肖其母獨孤皇后……”
“爹爹年輕時也是美男子!”李慕蘭踴躍道,“否則怎麼能娶到身為天下第一美人的娘……”
長孫無瑕肚內暗笑得轉快筋了,扭頭去看丈夫,見李世民以手扶額,滿臉的頭痛無奈——這就是嫁入公府豪門的新婦來參拜的婆母和大姑子?
“娘,三姐,你們……”
“好啦好啦,不說這些有的沒有啦……都是蘭兒這瘋丫頭,嫁了人都沒點穩重氣象。”竇夫人搖頭而笑。李慕蘭也笑,伸手拍拍少年弟弟的肩膀:
“二弟,放心,你身上也有獨孤大司馬的血脈,也能算得上北朝英俊男兒……”
李世民仰天長嘆,努力拉回話題:
“娘,北周的八柱國家和文帝的開科舉士有什麼關係?和今上徵高麗、楊玄感起兵叛亂,又哪裡能牽扯到了?”
“你用心想想啊,北朝的立國之基,就是我們這些出身邊鎮、胡漢合流的尚武貴族,”竇夫人嘆道,“北周是府兵制度撐起的八柱國家,北齊呢,最重崔、盧、鄭、王等各郡望大姓,南朝那些王謝舊族世家就更別提了,不管怎麼改朝換代,這些門閥始終牢牢佔據高位……我方才也說了,他們楊家,根本就算不上什麼勢力雄厚的門閥舊族,全靠撞大運才據有天下,所以他們心裡不踏實哪,他們始終覺得舊族門閥不服,特別是我們這些曾和他家同朝為臣的邊鎮貴族,對他家的底細一清二楚,他楊家對我們就更為忌憚——他家能欺負孤兒寡婦篡了宇文家的皇位,我們這些人一旦有時機,難道就不能依樣葫蘆篡他家的帝國?”
三個小輩齊齊點頭,李世民恍然大悟:
“原來楊家父子開科舉士,是為了引入庶族臣僚,用以對抗我們這些門閥士族?”
“你終於有點明白了,”竇夫人微笑,“一面拔舉寒門庶族,一面清洗關隴舊臣,從而消除對他家皇位的威脅……當年楊廣以次子奪嫡,老相國楊素對他助力最大,可楊廣登基後,轉過身來就猜忌楊素拿他開刀,以至於老相國憂憤成疾,拒醫而死……”
“這才是楊玄感起兵的真正緣由!”李世民拍案叫道,“他一定看透了皇帝對他家的疑懼,知道楊廣早晚不會放過他,才先下手為強!”
竇夫人點頭,輕輕吐出一口氣,又道:
“還不止如此……楊廣即位以來,幾乎從不在關隴舊族聚集的京都理政,年年出外巡遊,興建洛陽東都也好,開鑿大運河也好,發兵出塞炫耀武功也好,百萬大軍東征高麗也好,他做這些前無古人的宏大壯舉,都是為了向天下人證明他楊家高貴威嚴無所不能,可這又表明了什麼呢?表明他實際上,很是心虛啊……甚至或許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其實知道他根基淺薄,這萬里江山無窮基業,不是他家胼手胝足流血流汗打下來的,而是從別人那裡偷來的……文帝是聰明人,知道自己的不足,就加倍兢兢業業的守成,而今上楊廣啊,哈,當慣了公子少爺的人,你還能指望他些什麼呢……”
她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再度咳嗽起來。三個兒女忙又為她撫胸捶背,長孫無瑕勸道:
“娘說得太多了,勞心費神傷氣,還是多歇歇吧……”
“是啊,”李慕蘭也發覺了,“這幾年娘都沒一下子說上這麼多話,果然是累著了,都怪我們粗心……”
“不妨事,”竇夫人咳嗽漸止,輕聲道,“娘今天高興,好久沒跟你們說說心裡話了……”
這時,門外侍婢叩了下門扇,通報:
“老爺和大郎回來了。”
門簾掀開,唐公李淵和長子李建成走進來,慕蘭和李世民夫婦均起身迎接行禮。
李淵這一年四十七歲,雖然身體發福,但肩寬胸闊的威猛之態仍在,頷下黑髯垂胸,額上幞頭裹發,舉手投足雍容大度。隋帝楊廣之所以一直不喜歡這位姨表兄,除了他家族強盛、故友知交遍天下外,這副當世推崇的“仁主”外貌也起了很大作用。
此刻,“仁主”的神色是陰鬱的。入室問了問夫人的病情,在她床邊坐下,又命兒女們也坐,李淵告訴妻子:
“我方才帶建成去了宇文三郎家,探問昨夜事的來龍去脈。”
此言一齣,房中人人關心。李世民急問:
“爹爹,高家到底是怎麼著?”
李淵回頭看次子一眼,苦笑:
“高家的事是沒法子了,士廉平日裡往來結交的薛道衡、房彥藻、斛斯政、楊玄感,全是主上厭惡必欲殺之後快的人物,這‘朋黨助逆’的罪名,放在別人頭上,早就抄家滅族了。好在士廉為人敦厚,名聲還好,主上對他無甚惡感,這才判了個貶竄嶺南,算是從輕發落。”
粗重地喘一口氣,李淵沉聲道:
“宇文仁人(士及字)方才特意警示,我李家也即將大難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