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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下長安免費閱讀第一章 唐公府迎親逢變(修)

  `秋末冬初的冷風一陣涼過一陣,捲起滿地枯黃落葉,漫天飄舞在長安城的寬闊大道與重重屋垣之間。

  十月天氣,大隋京都正是漸入寒潮時節。南北十一條大街和東西十四路大道兩旁栽植的槐木垂柳上空枝落拓,殘葉寥寥,卻愈顯藍天下的黑瓦屋宇高敞壯闊,臨街的灰褐坊牆也如刀切出來般整齊劃一。西落夕陽的餘輝穿過屋舍行樹,在黃土路面上投下高矮不一的陰影,推車挑擔的行人們就在陰影之間匆匆走過,連幾輛牛車的駕轅老牛似也伴隨吱吱呀呀的聲音和地面上揚起的塵土,加快了一向慢吞吞的腳步——太陽就要落山了。

  這是隋大業九年的黃昏落日,整整三十年前,大隋開國皇帝楊堅將都城從西北部的漢代長安城舊址,遷到這位於龍首原上的“乾陽六爻”吉祥之地,契合著大隋一統南北重鑄華夏的赫赫威勢,一座前所未見的宏偉都城就此拔地而起。城北為皇室居住的宮城、朝廷處政的皇城,城南則由橫豎街道分割出一百多個整齊裡坊,供臣民居住衍息。

  當初都城剛剛興建之時,來自四面八方的官人百姓拖家帶口爭先恐後入城棲身,幾條主要城門大道上車如流水馬如龍,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到處一片嶄新繁華景象,老一輩的人至今記憶猶新。三十年過去,當年的新瓦白牆上,如今也生出了無數衰草,和著秋風落葉瑟瑟搖動。

  蹄聲驟響,北皇城之東的永興裡外橫街上,幾騎身穿官府黑衣的驍果武士飛馳而過,馬蹄濺起的黃塵裹住路邊躲閃不及的行人,惹來一片怨聲載道。一個漢子“呸”地吐出嘴裡的沙子,罵道:

  “這些挨刀的真他媽猖狂!堂堂國都,天子腳下也敢跑馬?京兆尹是幹什麼吃的!”

  “你少說兩句!”他身邊一老者警告,“楊玄感那反賊剛剛殺頭,眼下官府正滿天蒐羅他的餘黨,這些人準是奉了上命來抓人的!就這些天,城裡城外怕不已經抓了上千人,你也想去湊個熱鬧不成?”

  正說著,附近不知哪個裡坊傳來踹門聲、喝道聲、女人哭聲、小孩子殺豬一般的尖叫慘嗥聲……順著秋風飄來,路人們聽得人人身上戰慄,都低了頭匆匆走開,但也全屬見怪不怪了——自從五個月之前,大隋已故宰相楊素的兒子楊玄感,趁當朝皇帝第二次東征高句麗之際在黎陽起兵反叛,東都洛陽與西京長安同時戒嚴,緝騎四出,到處搜捕“亂黨”,這般兵荒馬亂的景象持續了近半年。雖說八月份,楊玄感兵敗身死誅滅九族了,但各城裡坊盤查更嚴,搜捕力度更大,估計還得攪擾好一陣子才能平息。

  甚至,能不能最終平息下去,都還很難說啊……

  隔過只到人肩的坊牆,永興裡內一塊空地上,就三三兩兩聚著幾個閒漢,聽當中一人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慘哪,真慘哪!我就站在刑場外頭看著,那楊玄感的弟弟叫楊積善的,被宇文大將軍綁到木樁子上,用個車輪子套住脖子,讓九品以上文武官兒們拿著兵器亂砍亂射,一眨眼,那楊積善就被射得象個刺蝟!身上怕不有一百七八十個窟窿,血糊拉的碎得不成人形了,可腦袋還套在車輪裡,沒斷氣!他還叫喚哪,說是他親手殺了他哥楊玄感,求天子饒他一命,你們猜宇文大將軍說什麼?”

  “說什麼?”旁邊人問。

  “宇文大將軍說:呸!只有夜貓子才出窩吃老孃,你就是隻夜貓子!給我殺!於是就把楊積善和那些楊家亂黨拿下來,再五馬分屍,屍體砍成碎塊燒成灰,倒進河裡地裡,叫他們永世不得投胎……”

  繪聲繪色地描述完,幾個閒漢都有一陣沒說話,末了有人嘆道:

  “楊家兄弟死去的爹楊素老相國,當年那可是大隋江山的頂樑柱哪!他家在延康裡的大宅子佔了半坊地面,那個華貴深嚴,比皇宮大內也不差甚麼!府門外天天都有多少大小官員們等著求見,車馬轎伕在道路兩旁一直排到裡坊門外頭去!上天子對他家的恩寵就更別提了,滿朝文武誰不羨慕他楊家的威風富貴?如今老相國死了還不到十年,全家就給殺得一乾二淨,宅子入了官,連老相國自己也被挖墳掘墓、挫骨揚灰……人哪,這是怎麼說的?”

  人們點頭感嘆之際,忽聽遠遠傳來一陣鼓樂吹打之聲,漸行漸近,竟是直向這永興裡而來。

  幾個漢子出了裡坊,循聲望去,街南轉角處,先是出現了一對身著錦袍、騎行駿馬的英俊“函使兒郎”,緊接在他們身後,轎伕們肩扛著的抬輿一乘接一乘,在街上連成了望不到頭的長長一串。抬輿內堆放著五色彩緞、上好束帛、高如小山的澄淨光亮新五銖錢堆、殺好剝淨縛了紅綢的肥豬壯羊、成囤米麵、獵禽野味、做成新巧花樣盤供的面果子、甚至油鹽醬醋椒姜蔥蒜……一箱箱、一盤盤,全都露天置於抬輿內,依次經過街上人們的眼睛。

  街道上的行人早自覺避讓到路邊,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這是哪家貴人官爺娶親啊?場面可真不小!”

  “是啊,這年頭還有這麼大手筆的,肯定不是尋常富家庶民!”

  “我知道,我知道!”一個家住永興裡的中年漢子笑道,“這是我家鄰居高府的表小姐要出閣了,聽說攀了門好親,要嫁給當朝唐國公的二公子呢!”

  他的話引得不少好奇人究根問底,這漢子卻也再說不出什麼來了,只道,聽說高府是已經滅亡的敵國北齊皇族,進長安時間還不長,高家主人官職也不甚高,而且此次出嫁的小姐,並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只是他一個守寡妹妹所出,聽說是姓“長孫”——至於他家的姑娘怎麼能高攀上“國公府”的公子,那就不是外人能知道的了。

  正打聽議論間,不知誰喊了一聲:

  “新郎官過來嘍——”

  眾人齊齊望去,見長列的抬輿隊過後,又是兩匹駿馬,馬上各乘一位二十多歲的華服青年,是男家的“迎親兒郎”,通常由新郎的平輩親屬充任。這兩人中間夾著一位騎乘三花鬃白馬、身著緋色瑞獸團花綾錦長袍的少年,少年手裡抱一團用五彩綾羅裹緊的事物,與左右兩位迎親兒郎說笑而來——這才是今天的新郎官了。

  三騎之後,用五彩錦緞纏繞扎花的迎親氈車也出現在街角,車子前後有十幾位以冪籬遮面罩身的迎親婦女騎馬相隨,冪籬四周垂下的薄紗不斷被秋風吹蕩,在漸黯的暮色裡,時不時露出臉容身形。隊伍最後,是幾十名步行陪同的裡坊壯漢,身穿雜色短衣,有的還夾挾長刀木杖,一面走一面喧譁呼號,煞是熱鬧。

  這一行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地走向永興裡裡門,街上好事者大多注目那少年新郎,行到近前,只見這位國公府的公子約十五六歲年紀,肌膚作淺麥色,五官輪廓極為深刻鮮明,顯然是北朝常見的胡漢混血兒,眉梢眼角斜飛入鬢,只這麼略一顧盼,便覺英氣迫人不可逼視。雖是手抱奠雁身著婚衣,但看他挺直腰板昂然行進的架式,不象是上門迎親,倒象剛剛開疆拓土打了勝仗凱旋歸來一般。

  “大郎,”他身右的迎親兒郎笑向另一位華服青年道,“我識得二郎也有兩三年了,從來沒見過他有臉紅害羞的時候!我說新女婿,你今天可是接娘子來了,就不能給岳家留點斯文溫雅的好風評麼?”

  此言一齣,迎親隊伍中所有聽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被稱做“大郎”的青年約有二十四五歲,圓臉蠶眉,五官輪廓與少年新郎依稀有幾分相似,卻沒那股子銳利英氣,反而頗具溫厚寬和之態,他也打趣道:

  “我識得我二弟十五年了,一樣沒見過這小子害臊的模樣!——二弟,你收斂一點,高家門第就要到了,預備著應付人家弄女婿吧!”

  北朝風俗,新郎上門迎娶新婦時,女家親眷都要對女婿百般戲弄刁難,甚至有綁縛禁拘棍棒相加者,據說“越是熱鬧喧嚷,越是吉祥喜慶”,娶親男子人人都要過這一關,今日的新郎官——唐國公次子李世民自然也不例外。聽送親的大哥李建成這麼說,李世民信心滿滿地笑答:

  “我怕什麼?我們家兄弟誰不是從小刀槍劍戟裡練著功夫玩大的,三姐夫更是京都關中出了名的劍客大俠。要是今天高家鬧得太兇,姐夫你絕不會坐視不管的,是不是?”

  “虧你好意思說出口,”右邊那高瘦白淨的迎親兒郎柴紹娶了李家的三小姐,提到“弄女婿”,他深有感觸,“兩年前我到貴府迎親時,閤府上下只差沒把我苦刑拷打綁起來送官……”

  “不關我的事啊!”少年新郎大笑,“兩年前我還是十三歲的毛孩子呢!”

  “不關你的事?”柴紹斜睨,“我到唐公府門前時,別人出來打殺女婿,手裡不過拿個掃帚麵杖什麼的,只有十三歲的毛孩子二郎你,從兵器房裡掄了方天畫戟出來……”

  三騎男子的笑聲中,後面一位擁隨花車的婦女縱馬上前,隔著冪籬紗嬌嗔:

  “二弟那是捨不得我出嫁,挺身護著我這個三姐呢!紹郎你還記仇不成?”

  “不敢,不敢!”柴紹拱手而笑,這少婦正是他妻子,唐國公李淵的第三女李慕蘭,“不捱一番狠辛苦,哪能迎得娘子歸?——高府到了!”

  眾人抬頭看,果見前面那兩騎“函使兒郎”進了一戶人家披紅掛綵的烏頭大門,抬輿行列轉入宅後,那兩扇大門砰一聲緊緊關上。

  坊內看熱鬧的人群,甚至迎親隊伍裡的轎伕婦女們都樂得前仰後合,紛紛轉頭來看新郎官如何應對。懷裡抱著活雁的李世民大皺眉頭,下馬走上前,以手叩門,清清嗓子,高聲道:

  “賊……賊來須打,客來須看!報道姑嫂,出來相看!”

  吱呀一聲,烏頭門開了條縫,幾個女子的格格笑聲傳出來,一個半老婦人的聲氣問道:

  “本是何方君子,何處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來?”

  這時迎親的李建成也上前站到弟弟身側,代答道:

  “本是隴西君子,公府次男,年已成立,腆至高門!”

  門內又是一陣笑聲,換了個女子聲音問道:

  “既是公府世子,貴勝英流,不審來意,有何所求?”

  “聞君高語,故來相投,”這次換柴紹對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烏頭門裡譁然,兩扇門猝不及防打開,四五位巾帕裹頭身著窄裙的婦女操帚執杖,衝出來就是一陣亂掃,那半老婦人的聲氣喊道:

  “還會引《詩經》,這是夥子風liu雅賊!娘子們看緊門戶,守定家裡的千金小姐哪——”

  四下裡歡呼大笑,門前的三個青年男子抱頭閃避,哪裡閃得過去,頭上身上都捱了不少杖帚。畢竟李家是武官世家,柴紹更是長安俠客,兩個迎親兒郎左右護定新郎官,趁著眾婦女亂打一氣之際向前直搶,三步並做兩步擠進大門,身後迎親行列也藉此一擁而入,算是衝破第一關。

  女家當然不會就這麼罷了,一眾婦女男子圍定新郎,七嘴八舌嚷嚷:

  “既是英才,快示學問!出口成章,方明心意!”

  “詠詩!詠詩!否則這下至大門第一步就過不去!”

  被眾人揉搓拉扯得沒脾氣,十五歲的新郎穩穩站定當地,好一陣子,等身周人聲漸靜,才開口詠道:

  “昨夜鳥生春,驚鳴動四鄰。今朝妝樓下,定有詠花人。流星浮酒泛,粟稹繞杯唇……”

  “太扭捏了!不夠勁!”這一嗓子居然不是來自女家,而是花車後跟來迎親的那群漢子喊出來的,並且得到眾人紛紛響應,都叫喚“不過癮哪新郎官!”

  李世民回頭向那群漢子瞪了一眼,稍稍提高嗓音,臉不紅心不跳地詠完最後兩句:

  “……何勞一片雨,喚作陽臺神?”

  靜了片刻,各方人齊齊爆出鬨堂大笑,為詩中太過明顯的豔情寓意。

  高府是北齊皇族之後,現主人高士廉又以文學知名,與南北才子士人多相交好,他家中人等也頗通文墨,對這入門詩再調笑一番,總算放了迎親隊伍進來。此後再至中門、逢門上有鎖、逢院中結綵扎堆、走到中堂階下、推開正堂門等,都依樣葫蘆戲弄著新郎官,不斷勒令他吟詩作賦。

  這本是風行的禮俗,李家自然也早有準備,迎親兒郎李建成和柴紹分別代弟詠了幾首詩,對高家眾人出的其他難題也一一應付過去。當太陽完全落下,高府內外燈燭火把幢幢點亮之際,新郎李世民終於懷抱活雁登堂入室,將與新娘子見面行“奠雁”之禮了。

  高家的正堂裡高燃十二枝紅燭,堂中卻用行障和腰扇隔成內外兩所,身處外間的李世民舉目望去,透過行障上蒙著的桃紅薄紗,隱約可見屏障那邊,一位頭梳髻鬟身著硃色禮服的女子,屈膝跪坐在馬鞍上,面目看不清楚,嬌小的身型卻是十分稔熟……

  心跳之際,邁步剛要過去,卻見橫裡穿插出一個少年男子,笑吟吟擋在面前——這少年的面貌卻也再熟悉不過,李世民苦笑道:

  “無忌,你不會也來難為我吧?”

  這少年是新娘子的親哥哥,姓長孫名無忌,跟母親和妹妹一同寄住在舅家。他與李世民同年,兩人從小就是好友,妹妹與李家訂下聘約後,兩人更是親上加親,向來不拘形跡。此刻見入門的妹夫發問,長孫無忌只是笑,拋下句“催妝時再說”,轉身走入行障之後,與女家其他人一起伴在小新娘身邊。

  李世民運了運氣,上前兩步走到行障薄紗前,吟道:

  “雁隨時而南北,不失其節,飛成行、止成列,明嫁娶之禮,不相逾越!”

  手臂輕揮,向前一送,將懷中以紅羅裹身、五色綿縛口的活雁擲出去,越過堂中屏障飛到那一邊。長孫無忌等幾個女家人發一聲喊,張開早準備好的綾羅接住,又將大雁裹上一層,不令它掙扎出聲。

  這時李世民繞過屏障,面對幾個滿臉壞笑的女家人,無奈地從懷中取出新錢串來“贖取”奠雁,抱回懷中,整整衣衫,向坐在堂中馬鞍上的新娘子走去。

  馬鞍旁一支紅燭輕輕爆開脂焰,令得火光一搖。瞬間閃過後,髻鬟下清瘦優美的臉龐含羞微側,讓燭影勾勒出明暗相間的輪廓。

  這新婦年紀只十三四歲,容貌也並不特別豔麗驚人,但清秀的眉目間隱隱透著書卷氣,肅容跪坐的腰桿挺得筆直,甚顯端凝雅緻。對於來迎親的李世民來說,這張俏臉是熟悉、甜美而令人安心的——小字“無瑕”的長孫家小姐,幾年前還常常跟著哥哥與“李家二郎”共同讀書玩耍,這兩年訂了親,雖說不再輕易出來見人了,但在府裡或偶然相遇,小姑娘轉身趨避之時,飄過來的動人秋波,也足以讓情竇初開的少年朝暮難忘……

  十五歲的新郎官怔怔的出了神,直到妻兄長孫無忌在身後大聲咳嗽,方才醒過來,朝向北面單膝跪下,低頭將懷中大雁放在新婦身前。再抬頭時,兩道眼波在空中正正對撞在一起——

  髻上花釵步搖叮噹作響,小新娘轉過臉去,頰上飛起一抹粉色霞雲,卻不知是映自桃紅輕紗,還是來自花燭焰光?

  “奠雁禮畢!新婦梳妝!”

  女家儐相適時發一聲喊,幾人上來扶起新娘子,只當沒看到新郎的怨憤目光,架了人就走——去戴鳳冠、妝裹新娘嫁衣。

  新郎想接人?苦吟“催妝詩”吧!

  十三歲的新娘身不由已,騰雲駕霧一般又回到自己的閨房之內。她的母親高氏、舅母兼養母鮮于氏帶幾個侍婢,都在這裡等著為她上頭。寡母已經哭過幾次了,眼睛仍是紅紅的,一邊動手為女兒打散雲鬢梳理,嘴裡一邊絮叨說過幾萬次的話:

  “進了李家門,可得小心做人,畢竟是公府門第,規矩大得很……娘見過幾次唐公,看上去脾氣還好……你婆婆竇氏夫人雖然精明,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娘最擔心的是,二郎年紀還輕,性子急了些,你也是個有主意的,就只怕你們小夫妻爭執起來,你不肯讓……瑕兒啊,出了門當人家媳婦,千萬要做小伏低,受了氣娘可沒法子再護著你了……”

  抽咽一口氣,高氏又拭淚道:

  “唉,倘若你爹爹仍在,那有多好……”

  長孫無瑕一直微笑著聽母親嘮叨,至此才眼圈一紅,回身抱住了母親手臂,輕拍撫慰:

  “娘,您別難過了……爹爹的在天之靈,看到您這般含辛茹苦撫養哥哥和我成人,看到舅舅一家對我們如此愛護關照,一定會含笑九泉的……”

  “長孫將軍看到瑕兒要嫁的女婿,也一定會高興滿意,”高家夫人鮮于氏也笑勸道,“國公府的公子,少年英俊,前途無量,最難得的,從小就一塊相處,脾氣性格都知根底,這門好親,打著燈籠去哪裡找啊……”

  正說著,窗外就傳進那個“前途無量的英俊少年”高吟催妝詩的聲音:

  “今宵織女降人間,對鏡勻妝計已閒。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須脂粉汙容顏!”

  聽到這尚帶稚氣的吟詠聲,房內婦女們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連高氏都忍不住帶淚而笑,擦拭著臉上淚珠道:

  “嫂嫂說得是,我們母女是被長孫家趕出門的,瑕兒能結上這門親事,我就是死,也對得住她爹爹了!”

  無忌、無瑕兄妹倆的生身父親長孫晟,本是名震八方的大隋右驍衛將軍,深受兩代皇帝器重信任,他在四十多歲妻喪後續弦高氏,老夫少妻倒也恩愛,但大業五年,長孫晟在五十八歲上去世,留下寡妻連同一雙小兒女,竟被他髮妻所生的年長兒子逐回孃家。從那以後,長孫兄妹就一直在舅家高府容身,也視舅父舅母為養父母。

  窗外催妝詩吟畢,又傳進一陣男人們粗聲大氣的叫嚷:

  “新娘子,快出來!新娘子,快出來!新娘子,快出來……”

  這卻是步行走在迎親隊列之後的那群裡坊壯漢了。鮮于氏微微皺眉,笑道:

  “要說起來,這唐公府也真是嚇人。他家位高權重,財大人多,這些都罷了,我可沒想到李家在長安城的街坊曲巷裡頭也有這麼大勢力——你們瞧瞧,窗戶外頭跟著來迎親的那些漢子,聽無忌說是‘長安大俠’史萬寶親自帶了手下兒郎們來湊熱鬧呢!瑕兒啊,別說日後,光是眼前入門‘弄新婦’這一關,你就不好過喲!”

  十三歲的新娘子眉尖也顰起來,咬著櫻唇思索片刻,輕推母親:

  “娘,你去窗邊往外看看,李家三姐姐來了沒有?”

  高氏依言放下手中花子,走到窗邊,覷著窗縫向外張望,只見夜幕下的火把映亮一個圈子,圈子正中是那輛錦緞結綵的氈車,車右,十幾位來迎親的婦女都摘下了遮身冪籬,正湊在一起說笑,立在最前頭的一個青年女子長身玉立,明豔爽朗,正是之前見過幾面的李家三小姐慕蘭。

  “李三娘子也來了。”

  “那就好了。”長孫無瑕抿嘴一笑,安心了不少,“三姐姐不會讓我吃虧太多……”

  新娘與女眷們在室內耽擱著,門外催妝詩一首接一首而來,什麼“兩心她自早相知,一過遮欄故作遲”,什麼“更轉只愁奔兔月,情來不要畫蛾眉”,男子的催車吶喊聲也是一浪高過一浪。長孫無瑕不慌不忙,束正鳳冠花鈿,整好繡金嫁衣,又等到母親和舅母都妝扮完畢,方在屋外沸反盈天的千呼萬喚中款款出門。

  這時已是繁星滿天了,高家在堂前院中掛起燈籠,擺下座位,男主人高士廉早笑眯眯坐定,等著以新娘子養父的身份受禮。

  高士廉名儉,“士廉”是字,這一年其實才只三十二三歲,生得五官清秀,眉目如畫,唇上留了兩髭微須,舉止言談頗具風雅。他以北齊皇族之後,又素有文學名望,眼下在朝中任“治禮郎”一職,要論品級與唐國公李淵是差著一截,但李淵性子隨和,交遊廣泛,與高士廉算是老相識,高士廉更十分器重李淵英俊勇武的次子,將自己甥女許婚後,兩家走動往來很是親密。

  此刻他在院中長桌後的胡床上坐定,待妻子和寡妹也在身旁左右坐好,見那一對未婚小夫妻肩並肩站到一起,彼此目光不敢相接,就在要納頭下拜之時,院外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聖敕到!治禮郎高儉奉敕!”

  ***

  這一聲嗓音並不算十分高昂,但此刻高家院內人聲漸靜,人們都在看新婚夫婦拜別女家長輩,因此這傳敕聲喊進來,人人都是心頭一震。

  回頭望去,只見張燈結綵的大門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幾乘人馬,人馬都在火光圈子之外,影影綽綽的看不清面目,隱約間似有一股寒流從這幾騎那邊散發而出,漸漸侵壓住院內熱火朝天的喜氛。

  那幾十個來迎親的壯漢本來將從大門到院堂的道路堵了個水洩不通,此刻受那寒意沾襲,不知不覺退向兩旁,讓開一條通路。已經坐好的高家主人高士廉也驚駭起身,分坐他兩旁的高氏、鮮于氏亦隨之站立,那一對並肩立好的新婚小夫婦左右退後,一時間,滿院只剩下火把的劈啪輕爆聲。

  靴聲櫜櫜,漸行漸近,院外的幾人下馬,大步走進烏頭門內的火光圈子。

  當頭一人四十來歲,體型肥胖,腳步虛浮,頷下鬍鬚分左右兩縷編成須辮下垂,雙眼卻是微微上翻,極傲慢地在院中一站,雙手托起一軸黃帛,喝道:

  “高儉奉敕!”

  高士廉認得這人是當今皇帝的寵臣、右屯衛將軍宇文化及,聽他宣敕,不敢怠慢,就地撩袍跪倒,院中旁人也隨之黑壓壓跪了一地。

  “治禮郎高儉,本系偽齊餘孽,”宇文化及展開黃軸敕旨,不緊不慢念道,“蒙我天朝深恩,朕拔擢於不次之間,高儉不思盡忠報主,乃與逆賊楊玄感交遊結黨,共相怨望。今玄感伏誅,高儉著免治禮郎,出為硃鳶主簿,其諸子隨父赴任,敕到之時即行啟程,不得徘徊觀望,此敕!”

  敕旨讀完,院中仍是一片寂靜,驀地,高氏以絹子捂嘴,嗚一聲哭出來。

  “硃鳶……在哪兒?”高家夫人鮮于氏顫聲詢問,跪在她身邊的新娘子長孫無瑕低聲答:

  “舅母,硃鳶是在嶺南……千山萬水之外,瘴癘叢生之地……”

  說了兩句,她自己也掩住朱唇,說不下去了。女眷們的哭泣聲中,高士廉慘白著臉,叩下頭去:

  “臣高儉……奉敕謝恩。”

  伸出雙手,接過那一軸黃絹,年輕的高家主人再拜起身,勉強向來傳敕的欽使笑道:

  “宇文將軍遠來辛苦,又恰逢舍下嫁女的大喜日子,就請入內略加歇息,用些水酒……”

  “免了吧!”宇文化及一口回絕,“士廉公,不是我有意為難,主上聖敕裡說得明明白白,命你和令郎們即行趕赴嶺南,不得耽誤!瞧瞧,連護送你們上路的軍卒我都帶來了,就請府上牽馬出來,咱們走吧!”

  此言一齣,院中群情聳動,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卻無人敢出面抗命攔阻。眼見宇文化及揮手之間,幾名軍卒上來就要拿人,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突然響起:

  “豈有此理!”

  兩名壯漢左右閃開,一名身著赤色短襦霞紅長裙的青年女子越眾而出,怒斥:

  “聖敕裡說得明明白白,高大人只是貶到嶺南去當‘主簿’,仍然是朝廷命官,不是流放發配的犯人!宇文將軍你帶兵來擒拿朝廷命官,可是奉了聖上特敕?還是你有意曲解聖敕,成心和高家過不去?”

  宇文化及一怔,大怒:

  “哪裡來的小女子,竟敢對朝廷欽使無禮!”

  “大哥,”這時一直隱在他身後的一個男人走上前,輕扯他衣襟,耳語道,“這好象是唐國公李淵家的人……”

  出面指斥的,正是李淵的三女兒李慕蘭。她一現身,李淵長子李建成也忙趕過來,攔回這衝動的妹子,舉頭望望宇文化及那邊,正看到那剛剛出面的男人,大喜叫道:

  “宇文三郎!”

  叫宇文化及“大哥”的男人,是他的三弟宇文士及,素來與唐國公李淵交好,跟李家上下都很熟悉。此刻被李建成一口叫出來,宇文士及也不好再躲藏,略帶苦笑地回應:

  “原來是建成大郎啊……怎麼你們在這裡?難道跟高家有甚麼瓜葛嗎?”

  “正是。”李建成答道,“舍弟與高府的表小姐長孫小娘子訂有婚約,此時正在行親迎大禮。還望三郎看在與家父的交情面上,周全則個!”說罷深深一揖。

  作主人的高士廉也跟著向宇文兄弟一揖,嘶啞著嗓子道:

  “高儉獲罪於主上,並不奢望能得聖主原宥,自嶺南生還,也不敢耽擱啟程時辰。只是我這甥女命苦,八歲喪父,她死去的父親長孫季晟將軍曾與宇文將軍同殿為臣,萬望將軍看在逝者份上,容得高儉片刻時分,讓我將甥女發嫁完畢,莫要誤了她的終身大事……”

  “曾經與我同殿為臣者太多了,”宇文化及冷笑,“一一週全起來,下官這差事還辦是不辦?誤了聖敕主上責罰,難道我能把長孫晟從地下挖起來頂罪不成?”

  這話說得十分無禮,院中人人聽了都怒色滿面。李家的迎親兒郎柴紹向壯漢頭領——人稱“長安大俠”的史萬寶使了個眼色,史萬寶會意,大聲道:

  “宇文將軍太不近人情!誰家沒有個急事難事哪!唐公還是皇親國戚呢,李家也和你宇文家交情不淺,他家娶媳婦,你不來送賀禮也罷了,這麼橫插一槓子阻撓搗亂,簡直天理難容!”

  史萬寶本是這一方民間豪俠頭領,他開了腔,隨同來迎親的漢子們也七嘴八舌叫嚷:

  “是啊是啊!你這是成心跟唐公大人過不去嘛!”

  “都在一個長安城裡住著,相互照應些好,別把事做絕了!”

  “出門多行善,頭上三尺有神明!”

  被這一群地頭蛇們的當頭鬨鬧,宇文化及勃然大怒:

  “放肆!高儉,李建成,你二人想違抗聖命、聚眾造反不成!待我奏明聖上,調兵來誅你們九族!那逆賊楊玄感就是你們的榜樣!”

  他嘴上雖然硬氣,但額頭已經見汗,似乎是被鬨鬧得心虛了。李建成見狀,挨近身去恭敬道:

  “李建成萬萬不敢抗命!只是懇請賢昆仲通融片刻,讓舍弟行完親迎大禮,再催高大人上路……”

  一邊說,一邊從袖中取出一錠壓字“喜慶如意”金餅,塞進宇文化及手中。宇文化及暗暗掂量,足有三四兩重,立時心花怒放,口風也為之一變:

  “這個……大夥說的也有道理,聖敕是天理,行天理也要顧人情嘛——三弟,你說該怎麼辦?”

  宇文士及將李建成塞金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神色——他娶了當朝皇帝的長女南陽公主,家中富貴,絕不象大哥化及一般貪財下作——但念著與唐公李淵的交情,本也有意周全,答道:

  “聖敕命高氏父子即刻動身,那就讓高家下人趕緊去準備馬匹行李吧!準備好之前,高大人想做什麼,自然請便。”

  “那好吧,就這麼辦。哼,真是便宜你們了!”宇文化及向高李兩家人瞪一眼,又陰陽怪氣地笑道:

  “現下高家小娘子可不是北齊皇族,而是罪臣之後了,也不知身為皇親國戚的李家公子,還肯不肯娶這敵朝餘孽罪臣之女哪……”

  李建成回頭去看弟弟,略一猶豫,一直被姐夫柴紹攔在身後的新郎官李世民挺身排眾而出,什麼話都不說,徑直走到嬌小的新娘子面前,牽起她冰涼的纖手。

  雙雙走到院中,面對高士廉夫婦兄妹三人,少年新婚夫婦恭敬下拜,李世民朗聲道:

  “隴西世襲唐國公次男世民,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賢第甥女令淑有聞,四德兼備,願結高援,自此而後,千秋萬歲,不離不棄,永結同心!岳母養育劬勞,舅父母撫恩深重,世民夫婦夙夜不敢忘懷,唯今之後,常侍膝下,以報深恩!”

  一叩首下去,便聽三姐慕蘭在人叢後高聲喝彩“好樣的!”,迎親漢子們也跟著呼叫“好兒郎!”“有骨氣!”,大聲起鬨喧囂,新婚的洋洋喜氣一下子如潮湧回,衝散了方才宣敕那一幕的陰暗森冷。

  十三歲的新婦長孫無瑕將櫻唇咬得發白,方敢鬆開,一字字清晰道:

  “舅舅舅母和孃的養育之恩,女兒永不會忘。女兒既已歸許李氏,必將恪守婦德,孝事舅姑,為我高氏長孫門楣增光……”

  “勉之敬之,夙夜無違。”高士廉點頭囑咐,悽然一笑,又加一句,“瑕兒,自己保重……”

  鮮于氏和高氏含淚將女兒扶到花車旁,抖開一方叫做“蔽膝”的大紅巾子,蒙在長孫無瑕頭上,蔽住繁星滿天的夜空,蔽住燦爛燃燒的燈火,蔽住親人們慈愛悲哀的神色,蔽住院中表情各異的人群,溫柔地遮隔了她眼前熟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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