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下長安免費閱讀第十九章 可憐誰家嬌兒女
爐煙嫋嫋,晉陽宮裡一間側廳中,身著大隋國公官服的太原留守李淵,伏地叩首,雙手高舉,畢恭畢敬地接受了突厥可汗傳來的書信。
看著這一幕,李世民只覺得心頭壓堵得喘不上氣來,而送信來的突厥使者執失思力——就是上次陪同突利王子等率軍來太原的那個會講漢話的突厥人——站在一旁,不住向他投來的眼神,更是含滿了得意、嘲諷、耀武揚威,竟如一道道鋒利無比的狼牙箭,全數刺入十八歲年輕人驕傲的心上。
再也呆不下去了,李世民悄然退出廳外,仰望陰沉沉積滿烏雲的天空,只希望傾盆大雨快一點澆落,把這令人窒息的炎夏酷暑擊得粉碎。
同劉文靜一起,勸父親接受向突厥人稱臣的條件,是他綜合天下大勢理智分析的結果。但當他親眼看到老父在兇暴異族面前如此卑屈,感情上卻又憤怒得幾乎無法自制。
本來不該這樣的——他咬牙切齒地對自己低語著。突厥狼子,本來已經被大隋打敗收服,前一任大可汗啟民在中原皇帝面前就象狗一樣搖尾馴服,時時稱臣,歲歲納貢。只因為楊廣這個暴君的荒淫失道,才讓突厥人又抓住機會翻身恢復元氣,到如今,居然反過來騎在了中原人頭上……
正是滿腹怨憤之時,一名李府家人匆匆走來,見到李世民,趕緊上來行禮稟報。
聽完稟報,李世民的臉色刷一下慘白。
待到李淵與突厥使者的會談結束,議定了李家向始畢可汗稱臣、納貢等事項,李淵又順便送了使者執失思力本人一份厚禮之後,送外人出門,李世民才逮到機會,吞吞吐吐地向父親稟報了剛才聽到的消息。
撲通一聲,頭戴三梁進賢冠、身著絳紗朝服的李淵,雙腿支持不住自己身體,竟然生生仆倒在座榻上:
“真的……是真的?你的兄弟們——被捕送京師了?”
“爹爹莫急!”李世民扶著父親,絞盡腦汁安慰,“這只是道聽途說而已,太原李家的兒子被擒住了,送往京師發落……也許是誤傳,也許那‘太原李家’根本不是指的我家……”
李淵長聲一嘆,悽然搖頭:
“不用安慰爹了,世民,你自己也清楚……手書發出去那麼多天,你大哥他們至今人影不見,就算是雙腳步行,這些天也該到了啊……長安和河東留守都又是死忠於那暴君的榆木腦袋,可憐你的兄弟們落入他們手裡,真真是生不如死……”
想到三個兒子蓬頭垢面、身戴枷栲、被鎖在囚車裡一路押往京都的慘狀,五十歲的唐公老淚橫縱:
“建成,元吉,智雲……爹爹早一點叫你們來太原就好了……夫人哪,我對不起你啊……”
聽父親提到亡母,李世民也是眼眶一紅,跪坐下來,雙手扶住父親臂膀,支撐著他軟弱的身子,一時卻不知說什麼好。
李淵唏噓了一陣子,漸漸控制住情緒,抬起頭,淚眼模糊中,只剩了次子年輕俊逸的臉龐。
“世民……”苦笑著抬起手,顫巍巍撫住兒子的臉,“從今往後……爹爹膝下……就只剩你一個了……”
李世民咬住下唇,輕聲回答:
“假如是真的,孩兒自當把大哥和弟弟們應做的事都一併接過來,為爹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罷了……”
頓一頓,又正色道:
“但我家福澤深厚,爹爹待人一向仁善慈愛,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大哥他們又不是無能之輩,怎麼想,老天爺也不會讓我家遭此災殃。爹爹且放寬心,孩兒再派人出去打聽消息。”
“隨你吧,”李淵心灰意懶地擺擺手,“唉,舉兵是為讓全家脫禍,沒想到八字還沒一撇,先落個家破人亡……隨你吧,這份家業,日後早晚也全都是你的了……”
他已年過半百,自然不奢望再能生子。五個兒子已病死一個,那三個落入隋官員手中,也斷無生還之理,眼下來看,的確是只剩了次子一根“獨苗”來繼承家業。但饒是如此,聽父親這麼說出口,李世民還是愣了一下,心知父親向來愛重兒女們,突遭喪子之痛下,不免心神大亂。眼下勸也白勸,不如含糊支應過去算了。
召來馬匹從人,父子二人並轡從晉陽宮回府。李世民一直陪著父親進了臥室,服侍他脫下官服,換上輕便涼快的紫紗袍,但李淵臉上始終鬱郁無笑容。
正在這時,房外忽然傳來一陣叫嚷聲,亂糟糟的很不尋常。父子兩人剛要喚人來問個究竟,李世民的貼身小僕王保就興奮地跑進來,叫:
“老爺!二郎!門上——”
“爹爹!”
一隻粗壯的手臂橫掃而至,把王保打飛到一邊。身穿粗麻缺骻袍、滿面塵灰的高大少年邁進門檻內,臉上醜陋的胎記也似在激動閃光。
“元吉!”李淵驚喜交集,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跟在李元吉身後,也穿著庶民破衣的李建成、柴紹兄弟風塵僕僕魚貫而入,向父親(岳父)行禮參見,家人團聚的歡笑聲很快響徹屋宇。
變故突然,大悲大喜之下,有太多事要問,太多話想說。李世民跟兄弟們相見後,很自覺地讓開父親身邊的位置,讓這久別重逢的父子三人好好親近。
目光一轉,看到長身玉立的姐夫柴紹站在一旁,正含笑看父子暢敘離情,李世民踱了過去,寒暄幾句,問道:
“姐夫,我三姐呢?”
他這一句聲音並不大,但那邊的李淵父子三人卻都聽到了,而且立刻住嘴停了聲。李淵左右看看,也問:
“建成,你五弟呢?還有家裡別人,怎麼樣了?”
李建成和柴紹四目對視,均臉現尷尬之色。
瞞天過海肯定是不成的。兩人吞吞吐吐、宛轉委曲地把前因後果說完,房中一片死寂。
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淵臉上,猜度著,他是會默認接受這苦果,還是會因長子女婿拋下幼兒愛女不顧而大發雷霆?
五十歲的唐公,臉色一變再變,由紅而青,由青而白,最終長嘆一聲:
“唉——事已至此,還說什麼呢……能逃出一個算一個吧……”
眾人這才釋然,又爭先恐後安慰他一番,什麼“吉人自有天相”“天命在身大難不死”之類,好容易說得李淵暫時放下惦念之情,又沉浸在兩個嫡子安然歸來的歡喜中。
在堂屋裡熱鬧了一陣,李世民又向柴紹兄弟問了京都高家和長孫無忌的消息,抽身出來,回自己臥室想告知妻子。
一挑竹簾進門,卻發現不僅長孫無瑕在,姨娘萬氏也坐在床邊,正拿著一條掐金素帕子抹眼淚。
“姨娘?”李世民一怔,“出什麼事了?”
見他進門,兩個女子都站了起來。萬姨娘抽噎著說不出話,長孫無瑕迎上,悄聲道:
“聽前面人說,五弟在河東,沒逃出來……”
“哦。”李世民恍然。被李建成留在河東、傳說已經拿送長安的幼弟智雲,正是萬姨娘唯一的親生兒子,也是她後半生的依靠。現下聽說兩個嫡子都平安來家,唯有自己的兒子給捉走了,也難怪萬姨娘傷心欲絕,跑到長孫無瑕這裡來哭天抹淚了。
“姨娘,”有人子名份的李世民只好再努力安慰這位庶母,“您先別擔心,那個‘唐公之子被捉送長安’的消息不見得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按大隋律,即使是大逆罪名滿門抄斬,十四歲以下的男丁也會留活口……”
“真的?”萬姨娘驀然抬頭,臉上橫七豎八的全是淚痕,“不到十四歲就不殺?……你五弟跟你一樣是臘月裡生日,真的還不到十四啊……他能活下來嗎?”
只怕希望很小——李世民在心底苦笑著想。河東留守屈突通、京都留守陰世師,都是一心忠於大隋又跟李家不睦的人。換作別人,假如看好李家勢大、想給自己留條後路,也許會以李智雲不滿十四歲為藉口留他一命,可屈突、陰二人卻都是舉世皆知的正直忠臣……
嘴上當然還是揀著好聽的說了一堆,好容易哄得這位姨娘收了淚,李世民提醒:
“姨娘,今天我大哥、四弟和三姐夫平安到家,爹爹恐怕要吩咐準備家宴的,您免不了要忙上一場……”
經他一語提醒,當家的萬姨娘才想起來:
“呀,真是!看我都忘了!大郎他們平安回來,當然是……大喜事……”
淚水還沒擦乾淨的粉臉,向李世民夫婦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便悽惶離去,準備“慶祝父子團聚”去了。
李世民和長孫無瑕感嘆了一陣,又說了柴紹帶回的京城消息,就聽見窗外動靜大起,轉頭一看,幾十個僕役丫鬟拎著菜蔬魚肉、拿著餐碟瓷碗、捧著酒壺湯盆在院裡穿梭,果然是李府要準備盛大家宴了。
僕役群中,忽見一個少年飛跑而來,左躲右閃、驚險萬狀地堪堪避開好幾個手拿器物的僕人,在一片罵聲中跑到西廂房窗下,氣喘吁吁叫:
“二、二郎……”
“王保,你急腳鬼似的趕什麼呢?”李世民在窗內向外笑問。
“劉大人請你趕緊出去!”王保跺著腳,“他說是天大的要緊事,一分都不能耽擱!”
聽他說得如此嚴重,李世民收起頑笑之心,拔腿出門,命王保快去牽馬。
劉文靜正在門房裡等他,明明有長凳木椅卻也不坐,象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來回盤旋踱步。見李世民露面,連客套話都不說一句,一把抓住他:
“二郎!快跟我走!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
當李世民上馬和劉文靜一起奔到太原集市上,不用問,自己也知道出了什麼“大事”——
護送始畢可汗“詔書”來太原的突厥人,對李淵“宣旨完畢”後,動手開搶了。
雞飛狗跳,沸反盈天。一眾辮髮左衽的突厥人大喇喇高視闊步,看上什麼就拿什麼,燒雞、烤羊、胡餅、蒸餅、絲絹、綢緞、鞋帽、瓷器、陶碗、藥材、蠟燭、香爐、書畫……一個個小店鋪內不時向外唏裡嘩啦亂扔出東西來,街邊的攤位則多被掀翻在地,貨物滾得滿街都是,被突厥人的馬靴肆意踐踏。街上行人尖叫四散,抱頭鼠躥,還不時被突厥人大笑著用刀背追打,更有幾個突厥男子拉著年輕女子就往民房裡拽……
早有太原城裡的“興國寺兵”們聞訊而來,但都知道留守大人已舉城向突厥可汗稱臣,這些“使者”更是官府的貴客,所以不敢出手得罪,只能上前攔著勸著,不讓他們殺傷人命搶掠婦女,推推搡搡間,倒是這些募來的兵士吃突厥人的鞭子拳頭最多……
“住手!住手!”
李世民早已氣得發昏,和劉文靜兩人縱馬過去,一路用突厥語大聲呼喊,無奈集市上早已人聲鼎沸混亂不堪,他們的聲音很快被淹沒,連自己都聽不見了。
“娘!娘————————”
突然一聲尖厲高呼,撕心裂肺炸人耳鼓。李世民回頭看去,只見一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被一條突厥大漢拖住,獰笑著快要拖進店鋪裡,掙扎間,小姑娘身上的粗布裙撕爛得不成模樣,好幾處露了白生生的肌膚出來。
熱血上湧,李家二公子一躍下馬,赤手空拳衝向那突厥大漢,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弄的,一伸手揪住那大漢胸口,暴喝一聲,力貫雙臂,硬生生將他一條二百多斤的身子舉了起來!
但舉過頭頂後即感不支,順著力道撒手一拋,那大漢聲勢驚人地橫飛出去,正撞上對面一堵夯土牆。
砰然大響,塵土飛揚,那堵牆轟然倒塌,濺起的碎塊沙霧掩埋住了突厥人龐大的身體。
這一下,總算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
突厥人拋下手中搶掠的東西,一古腦湧來,幾個人去扶那大漢,更多的則排成戰陣,長刀出鞘,目露兇光向著李世民包圍過來。
漢人這邊反應倒也不慢,幾個跟著李世民出來的李府家丁和原本在這裡維持秩序的興國寺兵們,都迅速聚集到李世民身邊,排成防守隊形,亮出了武器。
如果論人數的話,漢兵比突厥人多出十倍,更別提滿街都是義憤填膺、準備出手狠揍“狼崽子”的漢民,突厥人雖然勇悍,打起來也必敗無疑——但,這仗能打嗎?
“住手!”
在這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那個剛才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突厥使者執失思力,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鑽出來了:
“這是加答李公子!連好我狼軍和太原城的中間人!也是突利王子尊敬的朋友!收起兵器!”
一邊走,一邊大聲訓斥手下的突厥人。那些突厥戰士只好不怎麼情願地收起兵器,打量著李世民,竊竊私語:
“那就是曾經連珠射落七雁的漢人少年神箭手嗎……”
“聽說,還是那個射鵰將軍的女婿呢……怪不得……”
雙方首領都無暇顧及突厥戰士的好奇心。見對方收起兵器,李世民一聲令下,太原兵士們也還刀入鞘。
劉文靜暗暗鬆一口氣。他之所以去搬請李世民而非李淵出面制止突厥人的暴行,就是想利用李家二郎與突厥上層的私人交情,估計執失思力看在突利王子等人的份兒上,會賣給李世民一個面子,暫且收兵。但李世民衝動之下出手傷人,卻在劉文靜的預料之外,當時就驚出一身冷汗,生怕他費盡周折才促成的“北連突厥”局面就此毀於一旦。現在看來……還好,那倒黴的突厥漢子被扶持著站起來了,看來沒死,事情尚有挽回餘地。
執失思力也過去看了看他的傷勢,回過身,向李世民皺眉:
“李公子,這是怎麼回事?”
“我正要問你呢!”李世民冷笑回應,“你們是當使者送信來了,還是當強盜搶劫來了!”
執失思力四下一望,瘡痍滿目盡收眼底,卻不在意地擺擺手:
“這算什麼!我們約好的條件裡,不是有‘太原要向突厥供應軍需’的條款嗎?我們的兒郎只是拿他們應得的那一份而已!”
“軍需供應出自府庫,從上到下按級發放,都是有規矩的!”李世民針鋒相對絲毫不讓,“哪個條款讓你們在民間隨意搶劫!”
“李公子,不要拿你們漢人的規矩來套我們狼軍……”
“難道你突厥狼軍裡發放糧草器物時,都讓兒郎們一擁而上亂拿亂搶?!”
他二人這幾句對答都是用漢語,四下裡百姓聽得清楚,見李世民言辭犀利氣勢逼人,都感痛快解恨,話聲未落,喝彩助威聲四起。
執失思力臉上愈發掛不住,勃然大怒:
“李公子,我不過看在突利王子的面子上敬你幾分,你不要得寸進尺!我始畢可汗和你太原李家,到底誰是誰的主人!”
一記大鐵棰重重擊在李世民胸口,痛得他眼冒金星面白唇青,半句話都答不上來了。
——引狼入室的報應,竟然來得這麼快嗎?
“思力大人,”劉文靜及時插嘴,引開話題,“貴部所要的軍需,我們早準備好了,而且遠比這些民間陋物豐厚精美,現在就存放在晉陽宮內。請你們跟我走,就在晉陽宮裡歇宿,一切供應保君滿意。”
“這還象句人話。”執失思力滿意地笑了笑,一轉眼,看到那剛才被李世民丟飛出去的突厥漢子猶自滿面怒色,自己想了想,伸手指住那被李世民救下的十三四歲少女,“她跟我們走。”
那少女被救後,她母親也拼命趕過來,把大哭不止的女兒抱在懷裡,盡力遮掩她被撕破的衣衫。此刻聽執失思力如此說,母女兩人同時尖叫“不!”
李世民氣得指尖發抖,剛要開言,劉文靜一扯他衣角,自己搶先應答:
“大人,晉陽宮裡已經準備了五百名美女,給狼軍戰士們解乏。那些原本是給中原的楊家皇帝獨享的,個個千嬌百媚美如天仙,可比這粗笨丫頭好得多了!思力大人奉始畢可汗之命來跟太原結好,犯不著為個鄉下丫頭,雙方鬧翻、讓大人無功而返吧?請大人三思!”
幾天前,身為晉陽宮監的裴寂剛剛向唐公李淵敬獻了宮內儲存的米九萬斛、雜彩五萬段、甲四十萬領、宮女五百人,“以資義軍”。別的倒也罷了,那“宮女五百人”,此刻才看出其重要用途來。
執失思力想了想,如果真跟李家翻臉,自己這一行人肯定沒辦法活著回去了。雖說可汗必會提兵來給自己報仇,但當烈士畢竟不如活著完成使命、風光回國舒服……於是委委屈屈地答應了下來,帶著一眾突厥人,跟在劉文靜後面向晉陽宮走去,一面走一面許諾補償那大漢:“到了地方給你找三個美女……五個?……你不想活了?……”
呆望他們遠去的背影,李世民好半天不言不動,化成了盛夏驕陽下、滿地狼藉中的一尊石像。
他知道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著他,千萬道目光裡含滿了憤恨、痛苦、譴責、譏諷、控訴、不信任,他看到湊過來的劉弘基、長孫順德等人都是滿臉羞慚,高甑生則帶著冷笑和“我早知如此”的眼神望他,他看到那對摟在一起仍然抽泣不止的母女,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神色中雖略有感激之意,更多的卻是驚恐、憤怒和絕望,不明白好好走在大街上的良家婦女怎麼會遭此厄運,不明白太原城將要變成什麼世界……
忍辱向突厥稱臣,藉口是為了換取城池無恙百姓平安,如今呢?
“如果我這一生只能做到一件事,那就是滅掉突厥,以雪今恥,以謝百姓。”李世民的聲音輕得象在囈語,“無論要用多久,無論付出什麼,我都要滅了突厥汗國……”
“二郎……”
劉弘基擔心地叫了一聲,卻見李世民回過頭來,面無表情下令:
“百姓損失,由官府庫藏賠償。麻煩弘基兄校閱。”
說完,掉頭回府,不再看圍觀人眾臉色,更不去想晉陽宮裡將要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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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兄弟等到太原,是在隋大業十三年六月己卯這一天。第二天,由李建成、李世民兄弟領銜,裴寂、劉文靜等太原百官隨後,入見留守李淵,請求唐公大人“依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故事”,廢掉遠在江都(今揚州)的皇帝楊廣,立鎮守京都長安的代王楊侑(楊廣孫)為帝,舉義興兵,號令各個郡縣,改打白旗,以示臣服於突厥。
大隋忠臣李淵欷歔嘆息了好一陣子,說道:“如此所作,可說是掩耳盜鐘啊!事已至此,沒有別的辦法啦!雖然對不起後主(楊廣),總算未辜負先皇文帝。大家的意見既然如此一致,老夫也不好拂逆民意嘛!”於是眾人歡呼雀躍,揚塵舞蹈,大計遂定。
向太原各郡縣傳檄發令的事做的很順利,改旗易幟,卻出現了小小麻煩——李淵不願將旗幟改成全白。
突厥人崇尚白色,可汗貴族都喜穿白衣,以黑為喪服,與中原風俗恰恰相反。李淵藉口“全白旗喪氣不吉利”,命改成半紅半白的旗幟,所有新募軍隊共三萬餘人的營幡、軍服、帳篷均塗染成絳素雜半之色,每當風吹布動,幡旗四合,赤白相映燦爛如花園。
“你們都聽過那首‘桃李子’歌吧?”
一間營帳裡,幾個兵士湊在一起,邊換穿新衣邊悄聲議論,一個識得幾個字的兵士故作神秘地道:
“‘桃李子,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裡。勿*,誰道許!’這明明就是在說唐公大人嘛!那個‘桃’,其實是‘陶唐’的‘陶’,李不用說了,揚州也不用說了,現在你看,連‘花園’這句都應驗了啊……”
“噓——勿*,誰道許!”另一人道。
幾人大笑,連一邊收拾盔甲的軍頭段志玄也忍不住笑了。自從李淵正式宣佈起兵,受夠了楊隋暴政、苦苦等待這一天的軍士們都精神大振士氣高昂,連困擾他們的突厥問題都暫且置之腦後了,一心只想快點殺奔長安、推翻楊家皇帝、輔佐仁厚的唐公登基為帝改朝換代,自家也一刀一槍地掙出個功名來封妻廕子、光宗耀祖。
正議論著,帳簾一掀,統領劉弘基走進來,笑向段志玄打個招呼,輕咳一聲:
“弟兄們——不,義士們,咱們拔得頭功的機會來了!”
李淵宣佈起兵的當天,裴寂等人因招募軍隊已有數萬,請求李淵自己“進大將軍位”,然後封賞百官佈置僚屬,卻被李淵拒絕——“官位當以功勞和才能任命,如今一仗未打,才能未顯,怎能先佈置職屬?”說了半天,李淵也只定了軍士們的稱號——“諸軍既是應募來的義兵,就叫‘義士’好了!”
聽說能立頭一功,“義士”們興高烈采地圍上來,願聞其詳。
“唐公傳令郡縣,太原境內的各城都俯首聽命,願歸順義軍,唯有西河郡丞高德儒可惡,不但拒不聽令,還派使者去江都,向那昏君告變!”劉弘基皺眉道,“西河郡正擋在我軍南下長安的路上,留他不得!唐公已經下定決心,出兵攻打西河!”
“唐公打算派哪位將軍領兵去打?”段志玄問。
迎著眾人期待的目光,劉弘基心底暗笑,道:
“弟兄們說呢?你們願意跟著誰去打仗?”
“當然是唐公本人親征最好!”那識字愛講符讖的士兵踴躍道,“唐公是真命天子,神仙下凡,我們跟著他老人家打仗,也能沾點仙氣啊!”
眾人大笑。段志玄笑道:
“龐兄弟此話有理,不過唐公年紀大了,這鞍馬勞頓的……倒不如讓他老人家的公子代勞就行。”
“對!對!李公子雖然年輕,可也算是名將了!”
“是啊!打散盜賊歷山飛、北上草原抗突厥、前不久還出太原城使疑兵計,李公子很不錯嘛!”
“俺就喜歡李公子豪爽大方那股勁兒,跟他打仗,俺看行!”
聽眾人議論了一陣,劉弘基笑著壓壓手,待聲浪下去後,道:
“還真讓弟兄們猜著了,這一次,唐公大人正是派他家公子出戰!”
一陣歡呼,眾兵士擊掌相慶。段志玄細心,高興過後,又盯著問了一句:
“主將是李大人的二郎?”
“嗯……”劉弘基慢吞吞地回答,“主將是李大人的長子,大郎建成。”
帳中頓時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