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下長安免費閱讀第十八章 巾幗美譽千古傳
賈胡堡官道旁的一家茶水食棚裡,自京都逃往太原的李淵女婿柴紹兄弟,與自河東逃往太原的李淵長子李建成、四子李元吉,偶然相遇。
“大郎?四郎?”
“三妹夫?”
兩邊八隻眼睛噔在一起,都帶點驚訝、欣喜又疑惑的神色。不約而同轉頭去看茶棚主人,他正點頭哈腰地過來加茶加水,寒暄幾句“原來你們幾位是親戚啊?真巧真巧,請坐請慢用”,又回去悶頭做飯了。
四個男人坐在同一桌,相互招呼過後,柴紹即問李建成:
“大郎何時從河東動身的?府上都還安好嗎?”
–也難怪他有此一問。推算起來,李淵召集兒子們和女兒女婿的手書,應該是同時發出的。從太原到河東比到長安要近得多,李建成接到父親手書的時間也應該比柴紹夫妻早得多。如果他一接令就動身,象柴紹夫妻一樣,那麼現在早該到太原陪在父親身邊出謀劃策了,怎麼會跟柴紹兄弟同一時間出現在去往太原的必經之路上?
再說,據柴紹所知,李淵留在河東的家眷為數不少,三個兒子、幾個姬妾、一些本家兄弟親屬,再加上李建成自己的妻兒,滿打滿算也是一大家子。怎麼現在,就李建成、李元吉兄弟兩個扮成庶民、遮遮掩掩步行著往太原潛遁呢?
李建成不是笨人,自然明白柴紹話中之意,臉上微微一紅,壓低聲音答:
“我兄弟多日前就接到了家父手書,無奈河東家裡眷屬盡是幼弱女流之輩,行動不便,河東留守屈突通又監視得緊,我想盡辦法,也不能將家人盡數帶出來,慚愧。就是四弟和我,也是在河東戶曹任瑰的捨命相助之下,才得以喬裝逃出的–對了,我家三妹現下如何了?”
聽他提起慕蘭,柴紹也是心頭一緊,臉上有點發熱:
“京都留守陰世師也對我家防範甚嚴,我夫婦接到尊翁手書後,令妹一力主張讓我先來太原,襄助令尊大業,她自己……自會覓地躲藏,靜待義師前去解救。”
說完,兩人相對苦笑–原來是難兄難弟、彼此彼此啊!
飯食端上來了,只有幾張粗麵胡餅和四碗脫粟飯,外加一碟菹齏(醃醬菜)。四人都出身於貴族世家,李建成兄弟更是從小鐘鳴鼎食慣了,平常時候,對這種粗礪飯食是瞧也不瞧上一眼的,但此刻忍飢挨餓走了許久的路,又沒別的可吃,只好紓尊降貴,嚐嚐大災之年百姓的日常飯食。
“大哥,”很努力地嚥下一口脫粟飯,十五歲的李元吉感覺自己的喉嚨被米粒中未去盡的糠皮割出了無數血口,“到太原還有那麼遠的路呢,我們這樣,能平安走到嗎?”
他這幾年身體發育得極猛,身高肩闊,腰粗臂長,眼看個子就要趕上大哥建成了。力氣也隨著身高一路增長,至今在河東縣內外,沒有哪個惡少能打得過他,又因為喜歡打獵,刀馬功夫頗為了得,年輕輕輕的儼然已是一員猛將。這次李建成拋家倉皇出逃,別人都不帶只帶了上他,固然因為他也是母親竇夫人生的嫡子、同母兄弟自幼感情親密,也因為他身體強壯,料想能捱得過一路上的辛苦–相比之下,家中最小的兄弟、十四歲庶子的李智雲,因為身體單薄,就只能留在家裡聽天由命了。
但李元吉雖然粗壯力大,卻也從小沒吃過什麼苦。要他騎馬一路奔往太原,可能還問題不大,現下李建成為了不惹人注目,改扮成平民長途跋涉,這一下就累慘了李家四少爺。再加上一路飯食不周、曉行夜宿的,李元吉私下已向大哥訴苦抱怨了好多次。
此刻見他又發牢騷,李建成無奈地嘆口氣:
“那你說怎麼著?前方遍地盜賊,專門搶劫過往馬匹財物,官府又追查我們那麼緊,假如我們買馬騎行,只怕還沒走出雀鼠谷,就落到山賊手裡了!就算能逃出去,前方大隋郡縣連城一千多里地,在中間找小路繞行,沒準哪裡就失了風,落入官府手中,必死無疑!對了,不如–”
他忽然想起一計,轉向柴紹商議:
“不如我等先去投奔一股盜賊,假意為他們效力,藉著他們的聲勢庇身,暫時免於官府追捕,也不必那麼辛苦危險了!等到父親在太原樹起義幟南下,我們再去接應,說不定還能拉起一股人馬來?”
此計一齣,李元吉高聲叫好。柴紹卻立刻反對:
“不可!官府追捕得越急,我們越應該加快行路,雖然辛苦些,只要能到太原就安全了。眼下這些小賊大都是胸無大志、鼠目寸光之輩,如果投奔他們,一旦他們知道你們二位是唐公之子,肯定會為了官府那幾十吊賞錢把你們給賣了!到時候官賊合謀,上下一氣,我等無路可逃啊!”
李建成低頭一想,頷首:
“有道理,還是你考慮的周全。四弟,不要鬧了,再忍幾天,我們直奔太原吧。”
見大哥下了決心,李元吉只好氣鼓鼓地從命。一轉眼瞥見那上了年紀的茶棚主人正垂手站在一邊傾聽–李柴兄弟商議得入神,都忘了低聲避人–蠶眉一皺,伸手探往腰間,長刀出鞘。
血光四濺,那老棚主哼都沒哼一聲,翻身仆倒氣絕。
“四弟!”
李建成驚得推桌而起,柴家兄弟也站起身來,驚詫打量這個舉手殺人的煞星李四郎。
“這老匹夫故意偷聽我們說話,肯定是官府坐探!”李元吉若無其事地在死者衣衫上拭淨了長刀,還入腰間鞘中,“殺了乾淨!省得他去告密,連累我們!”
李建成一時說不出話來。
柴紹稍稍定神,左右一望,見官道荒涼,四下無人,趕緊催促:
“我們快走吧!要叫別人看見,更沒法子脫身了!”
四人收拾東西,拿了案上尚未吃完的胡餅當乾糧,誰也沒再向地下的血屍看上一眼,匆匆出棚,直奔雀鼠谷而去。
***
這邊李柴兄弟四人收斂行跡秘往太原,在長安以西的鄠縣,一個身兼李柴二姓的青衫人,卻縱馬馳過關中沃野,讓春風綠柳映亮了明豔的笑靨。
“夫人……”
跟在馬旁並騎的家僕剛剛苦著臉叫出一聲,就被青衫騎手打斷:
“叫三郎!”
女扮男裝的柴家夫人李慕蘭,在丈夫先出長安後,也和家僕馬三寶一起混出了京都城門。因料想長安官府會在通往太原的東北方向道路上嚴密設卡,慕蘭主僕反其道而行之,一路徑向西南,果然很順利地來到了鄠縣莊園。
讓馬三寶頭痛的是,這位年輕的少夫人一路扮男裝居然上了癮,說是這樣行動方便,脫險後仍然不肯改回女裝,而且逼著家下人等也不準再叫她“夫人”,改口叫“三郎”——叫大郎二郎的未免重了柴紹兄弟,再說當著外人時連上“李”姓叫,也重了自己的大哥二弟,倒是叫“李三郎”時,慕蘭會有些酸楚地想起不久前夭逝的三弟李玄霸,恍惚間彷彿弟弟的在天之靈附到自己身上一般,心中略感安慰。
然而最讓馬三寶頭痛的,還不是稱呼和裝扮問題——
“三郎,”忠僕聽話地改了口,“算我求求您了,再說一次,您老老實實地躲進山裡避難吧!鄠縣的官府現在不來擒拿我們,是他們還不知道消息,可這紙裡包不住火,只要有一個靠不住的人走漏風聲,縣令他們肯放過您這唐公之女才怪!更別說您還主動分散家財招兵買馬,引得亡命南山的群盜紛紛來投奔,這簡直是唯恐官府不來抓人嘛!”
“不許叫他們‘群盜’!”李慕蘭再次糾正家僕的稱呼,“那些是被官府逼上南山的窮苦人,現在既然聚集到我李家麾下,那就都是反隋的義士了!”
鄠縣位於終南山(今秦嶺山脈)腳下,北半面是平原,南半面是綿延無盡的深山老林。這十數年來,官府橫徵暴斂,許多百姓不堪忍受,棄家逃進山裡,時不時出來打劫為生,也就成了馬三寶口中的“南山群盜”。李慕蘭回到自家莊園後,不顧馬三寶等人的反對,搬出家中倉庫積蓄的糧食布帛,一面賙濟貧民,一面招募鄉民組織軍隊。由於她打出了“抗隋暴政、保鄉安民”的旗號,很得人心,短短十幾天,就有數百名“盜賊”聞訊下山,投入了“李三郎”旗下。
此刻聽馬三寶仍在抱怨自己的大膽舉動,慕蘭不禁笑了,道:
“官府養的那些兵油子,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清楚嗎?平時欺壓良善魚肉鄉里他們是好手,到了真刀真槍要上戰場的時候,他們可跑得比誰都快!如果我依著三寶你說的,孤零零找個地方藏起來,那官府一得知消息後肯定會來揀這現成便宜;如今我已有數百親衛,那官府要來碰硬打仗抓人,他們就得好好思量了!善用兵者以攻為守,你不讀書,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吧!”
“是,三寶不明白,”馬三寶嘆氣,“可是不明白的這其中道理的,不只三寶一個人吧?您看近來從京城逃出的官員家屬們,有幾個不是進終南山躲藏避難的?聽說,其中還有貴府‘真正的’李家男人們……”
慕蘭白了他一眼,知道這家僕仍然不喜歡自己時時女扮男裝拋頭露面,言外之意更是:大男人們都老老實實躲起來了,你一個婦道人家,就別逞能了……
雙腿夾緊,呼喝一聲,胯下桃花馬潑喇喇放蹄奔向西北。
這一下出其不意,馬三寶連連催馬才又趕上來,一迭聲地問:
“夫……三郎,您不是說只出來散散心嗎?現在要往哪兒去?”
“哦,”慕蘭扭頭,輕描淡寫地笑,“我是要散心——去司竹園散散心。”
“什麼!”馬三寶大驚失色。
司竹園在周至縣東,離此地足有一天馬程。最要命的是,司竹園現在被一股勢力強大的“盜賊”佔據著,“盜賊”頭領自稱“總管”,名叫白瑜婆,因為他是家奴出身,這支軍隊被人送了個很不好聽的綽號——“奴賊”。
但不好聽歸不好聽,他們卻有上萬人之眾,算是左近“盜賊群”中實力最強的一支了。前些日子,他們還曾經去攻擊扶風郡城,但因為紀律鬆散、軍械簡陋、毫無組織和指揮能力,最終無功而返,糧食還耗盡了,據說最近正四處搶掠,惹得民怨沸騰。
“夫人!您去司竹園要幹什嗎?”馬三寶這一聲連調子都變了,顫巍巍地崩出了欲斷絃的高音。
“叫三郎!——我去拜望一下白大總管啊!”慕蘭笑得愈發甜美,“他有兵缺糧,我有糧無兵,他缺人心、缺旗號,我家世崇貴威望素著,兩下里一拍即合嘛——三寶,別皺眉!你不是跟著你家大郎二郎,也練過拳腳功夫、結識了不少關中俠客嗎?有你在身邊保護,我不會出事的!”
說完,不再聽馬三寶殺雞抹脖的抗議,仗著胯下良馬駿足捷程,連連催騎,徑直向司竹園奔去。忠僕馬三寶只能痛哭流涕地跟在她身後,生怕被拋離。
到得司竹園,天已經擦黑了。這是一座小鎮,被“奴賊”佔為軍營駐地後,市面上十分冷清,百姓沒事都不敢出門,但今天,當慕蘭主僕策馬入鎮,卻發現街上燈火通明,人流湧動,歡呼聲此起彼落,似乎正在進行什麼活動。
安頓好兩匹馬,慕蘭和馬三寶擠進人群,到前面一看,原來有一隊民夫挑著米麵雜糧、牛肉美酒,正源源不絕地送往“奴賊”們居住的大院裡。對於已經斷糧的軍隊來說,這不啻是天賜厚禮,也難怪人們激動不已了。
慕蘭找人一問,原來這些糧肉是在附近活動的另一股“盜賊”——丘家兄弟出於同氣之情送來的。丘家兄弟還親自上門,要和總管白瑜婆商量合力攻打扶風郡城的事宜。
跟隨著湧動的人流,慕蘭主僕不顯山不露水地一直進了“奴賊”大營,雜在人叢中,關注這出“雙雄會”。
她先認出了送糧來的變民首領丘行恭——一個身高體壯、深目卷鬚的剽悍漢子,輪廓鮮明,顯然也有胡人血統。此刻他頭戴胡帽,腰挎長刀,大步走在眾人之前,自有一股威凌氣勢。
“奴賊”總管白瑜婆也迎出門外。這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精壯漢子,剛剛受人一份大禮,不由得滿臉堆笑,幾步迎上來,抱拳長揖寒暄:
“丘兄辛苦——”
刷地一聲,長刀揮如滿月,雪光耀眼生花。
在場上千人都沒反應過來之際,白瑜婆一顆人頭已然血淋淋飛上天空。
“你們都是良家子!”丘行恭手持長刀,環視營內,傲然大呼,“竟然奉一個家奴為主,令天下人都叫爾等‘奴賊!’”
砰然一響,白瑜婆的無頭屍首倒地,一腔鮮血濺了丘行恭滿頭滿臉,火光下猙獰如羅剎。
為他威勢所懾,滿營人心膽俱喪,隨著白瑜婆的人頭落地之勢,紛紛拜倒,參差不齊地俯伏道:
“我們願意改奉丘公為主!”
“請丘大哥受我們一拜!”
“白瑜婆出身低賤,刻薄寡恩,早就不想跟他啦……”
見眾人欽服,丘行恭滿意地點點頭,目光掃處,卻驀然發現,眼前一地拜伏的身體中,獨有兩人鶴立雞群,卓然直矗。
一人身材纖健、青衫秀顏,另一人緊握刀柄、目光警惕,正是馬三寶與李慕蘭。
夜風起,束帶飄,刀鋒上的鮮血慢慢淌下,一滴滴落入黃土地。
丘行恭濃眉下的深眼眸瞪向這兩人,手上刃尖微側,目光鋒利如刀。
“丘大哥果然英雄了得,豪絕千古,在下佩服!”
李慕蘭打破沉默對峙,雙手抱拳,笑道:
“在下姓李,行三,出自隴西李氏,今夜偶爾遊玩到此,不料竟能親眼目睹丘大哥手刃奴賊,幸何如哉!”
聽說眼前這個秀氣公子哥兒出自名門“隴西李氏”,又聽“他”話語中對自己真誠推崇,丘行恭的臉色緩和了些,收起長刀,還禮:
“不敢當!原來是李三公子。請問有何見教?”
“見教是不敢,恭喜丘大哥新收部眾啊!”慕蘭笑道,“奴賊眾有一萬,再加上賢昆仲原有的數千人馬,現在長安周圍,兵力最強者,就要數到賢昆仲了吧?不知道賢昆仲下一步如何打算呢?”
丘行恭略一沉吟,先命滿地跪倒的人眾起來,又叫跟隨自己來“犒軍”的人給白瑜婆收屍,藉此時機思索一番後,才回答李慕蘭:
“亂世流離,人命如草,我兄弟聚眾起義,只為抗拒官府暴政自保,讓弟兄們能留條活命,別無他意。”
“怎麼?眼下天下大亂,各地豪傑稱王稱霸,丘大哥兵強馬壯,難道就沒有自立一方、逐鹿中原、改朝換代的雄心壯志嗎?”李慕蘭笑問。
丘行恭搖頭:
“行恭有自知之明,我兄弟都不是那塊料!如能得遇明主,縱橫沙場,為王前趨領兵作戰,博一名將之譽,此生心願足矣!”
聽他吐屬文雅,不象一味粗鹵的草莽豪傑,李慕蘭不由得微微一怔。馬三寶及時湊上來,附在她耳邊低語:
“丘家兄弟是官宦子,其父丘和現任交趾太守。”
——原來如此。
見慕蘭主僕私語,丘行恭有些不耐煩:
“李公子出身名門,想必對天下大勢瞭若指掌了?行恭洗耳恭聽公子指教。”
慕蘭又答了句“不敢當”,便開始肅容“指教”這剛剛吞併了別人部眾的豪傑:
“丘大哥擁眾萬餘人,在長安左近的變民軍中算是最強的了。可長安是大隋京師,常駐精兵數萬,一旦留守陰世師下定決心派兵討伐眾變民軍,賢昆仲樹大招風,肯定會成為官軍的第一個討伐目標。不知丘大哥可有信心挫敗大隋的精兵強將嗎?”
隋承北周制度,在關中實行“府兵”,眾兵員農忙時種地,閒時集結操練,輪流服役,不再承擔賦稅等,所以兵強馬壯,天下無敵,北滅突厥,南下平陳,武功赫赫,駐守京都的“宿衛軍”尤其驍勇,絕不能跟地方上養著的那些閒漢兵吏相提並論。丘行恭出身官家,自然明白這一點,一經慕蘭點破,不由得心頭一緊,脫口問:
“李公子是勸我受朝廷招安?”
“當然不是!”慕蘭忍下翻白眼的衝動,“楊家皇帝倒行逆施,上違天意,下失民心,大隋已經無藥可救了,我怎麼會勸丘大哥向朝廷屈膝投降?”
“那麼……”
迎著丘行恭疑惑的目光,慕蘭負手低踱兩步,暗自一笑,抬頭道:
“不知道丘大哥有沒有聽說過,近年來天下流傳的讖語,如‘桃李子’、‘李花白’、‘十八子’等,無不暗指李姓當代楊姓,坐擁江山?”
“關中小兒人口傳唱,我自然知道,”丘行恭突然有所悟,瞪視眼前人,“公子姓李,莫非……?”
見他已猜出此節,慕蘭也就坦然承認:
“丘大哥所料不錯。家父乃是先皇文帝獨孤皇后之甥,北朝‘八柱國’之後,襲封唐國公,現任右驍衛將軍、太原留守,姓李諱淵是也。”
頓了一頓,又道:
“實不相瞞,現下家父在太原舉義勤王,被京都留守視為叛逆,要誅連九族。在下乃是欽犯,身負海捕文書逃出長安的,如果身份洩露,後患無窮。但我敬重丘大哥是英雄好漢,大哥詢問,小弟不敢謊言欺瞞!”
一席話說得光明磊落擲地有聲,雖然語音細柔“如”女子,仍掩不住慷慨豪邁之氣。心如鐵石的丘行恭也不禁為之悚然動容,入營以來首次折腰相謝:
“失敬了!原來是唐公李大人的令郎,怪不得如此風采!三公子休要小覷行恭,公子赤誠相待,行恭豈是出賣朋友的小人!”
一轉眼間,見滿院兵士都在凝神視聽自己二人的對答,便再度抽刀出鞘,卡嚓一聲,揮斬身邊一棵幼樹,厲聲道:
“眾人聽令:誰敢向官府洩露李公子身份,有如此樹!”
“遵命!”
眾人齊聲應喏,呼聲震得頭頂大樹枝葉一陣簌簌作響。
慕蘭微笑著注視這一幕,待到呼聲散盡,又向丘行恭道:
“家父與令尊丘大人同朝為官多年,交情深厚,丘大哥想必也深為了解家父的為人。家父日前命我結好關中豪傑,特意提到賢昆仲,稱賢昆仲都是不世出的英雄。我李家上承天佑,父祖均有遺愛於民,家父知交故友遍天下,一旦起事,得道多助,歸附者眾,自保是不成問題了,大展宏圖也指日可期。方才丘大哥也說了,願遇明主,縱橫沙場,為王前趨,博千古英名,既然如此,不知大哥是否有意與小弟聚義同行,共享功名富貴,開創千秋偉業?”
丘行恭正待回答,他身邊一名隨從卻上前附耳,低語了幾句,丘行恭便笑道:
“公子所言,句句有理,行恭的確聽說過令尊李大人英武仁慈、寬厚愛民,本來有意投奔。只是我新得這萬餘部眾,卻不知弟兄們怎麼想——不如請李三郎給大家露一手,好讓弟兄們投奔麾下、心服口服?”
聽說有精彩表演可看,眾人自然興高采烈,歡呼鼓掌喝彩聲一起,慕蘭想推託也不能了。
何況,她本也無意推託——露一手就露一手,誰怕誰不成?
腰間三尺青鋒出鞘,月光火炬照耀下皎潔如霜,寒氣襲人。
緩步走到場地中央,提劍立勢,口中吟道:
“東門行,不顧歸。
來人門,悵欲悲。”
風聲忽起,長劍旋舞,前趨後錯,如羿射九日,如帝驂龍翔,如雷霆震怒,如江海翻濤,朗吟節奏也激烈起來:
“盎中無鬥米儲,
還視架上無懸衣。
拔劍東門去,
舍中兒母牽衣啼!”
四下圍觀的兵士多是貧苦鄉民,因沒了生計才落草為“寇”,出走前家徒四壁、親人牽衣啼哭的慘狀縈繞心頭無法忘懷,此刻聽到慕蘭明白如話的吟詠,大部分人都被勾動心事,不覺紅了眼眶。卻見她劍勢又再一變,由雄渾拙樸轉為綿密細緻,一片清光灑下,雪團似的白霧繞體,劍氣縱橫中影影綽綽的有一條婀娜身姿飄轉,朗聲吟哦亦隨之換為悲聲高唱:
“他家但願富貴,
賤妾與君共餔糜!
上用倉浪天故,
下當用此黃口兒!
今非!”
一聲“今非”繞樑三日,痛徹心肺。想起家中妻兒,場邊已是哭倒一片。但這一場劍舞猶未完結,只見慕蘭步法一頓,身型復歸凝滯如山,瞋目上指,舉火燒天,一步一字,喝道:
“咄!行!
吾去為遲!
白髮時下難久居!”
聲停舞止,長劍提胸,夜風襲來,場中青衫人凜然生威。
這一首漢樂府民歌《東門行》本就辭意古樸、雄渾蒼涼,既哀民生凋敝戰禍連結,又含鼓勵人們鋌而走險、反抗暴政之意,慕蘭且歌且舞,劍掃六合,音如天魔,更是惑人耳目、動人心魄。一曲舞畢,場中已無人悲哀哭泣,數千人均頭髮上指、目眥欲裂,胸中一團怒火熊熊燃燒,恨不能立即拔劍東門去,掃清天下不平事。
丘行恭感同身受,心下已是欽服無地。剛要開言,忽又有一隨從匆匆而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丘行恭勃然變色,轉向場中收劍而謝的慕蘭:
“李公子?”
被四下裡飈起的歡呼喝彩聲弄得陶然欲醉,慕蘭連連作揖回謝,等丘行恭叫她叫到第三聲時才聽到,回頭:
“丘大哥,怎麼?”
“好個李三郎!”丘行恭冷笑,“差一點就把我騙過去了!唐公李大人的幾位公子明明都在山西河東一帶,哪有到京師來招搖撞騙的?何況,李大人的三公子年前就夭折了,難不成你是從陰間鑽出來還魂的?”
呼拉一下子聲潮褪落,天地間安靜得象是混沌初開,只能聽見風吹樹葉的微響聲。
迎著數千道疑惑、憤怒、驚訝、恐懼的目光,李慕蘭眸中驚慌之色一閃而逝,鎮定地笑了笑:
“丘大哥果然厲害,這麼短的時間就查到了底細。不錯!我不是李三郎!”
仍是靜默,但不少人伸手去摸身上帶的兵器。馬三寶也又一次握緊腰刀。
“我是——”
慕蘭一揚手,揭下裹發的幞巾:
“李三娘!”
一頭如絲如緞、如詩如瀑的烏亮長髮飄飄搖搖地瀉滿了全身,象黑夜裡一條無聲流淌的大河,在月光下反顫出逝者如斯穿越千年時光的銀亮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