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下長安免費閱讀第十五章 天既為吾遣來去
“一切都託付給你了,世龍兄。”
“兩位大人放、放心。”
隋大業十三年五月,太原城副留守王威家裡,一個土頭土腦的鄉紳,笨手笨腳地向盤膝坐在榻上的兩位副留守行了個禮,離去。
望著他猥瑣的背影消失在暮春的濃綠樹蔭中,副留守高君雅嘆息一聲:
“王大人,這個劉世龍,真的能行嗎?”
鬚髮花白的王威苦澀地搖搖頭:
“事已至此,寧可信其有吧!再怎麼說此人也跟我是多年交情……此刻太原城內全是李淵父子的天下,能託付大事的,本來就不多了……”
方才,他和高君雅兩人向憨厚老實的忠臣孝子劉世龍交代了兩項任務:一,傳訊給太原守軍偏將王康達,叫他帶著手下近千人馬,於癸亥夜進入晉祠埋伏好,準備第二天甲子日在那裡擒拿“反賊李淵”;二,本月甲子日,留守李淵和兩位副留守都將到晉祠祈雨,劉世龍要在那時候進入晉祠,控告李淵謀反,讓王高二人藉此發動襲擊。
“如今想想,我二人好生糊塗啊!”高君雅一掌拍在几案上,咬牙切齒,“李淵藉口劉武周佔據汾陽宮,要矯詔四徵高麗,敗壞聖上和大隋的名聲,為他自己擴充私兵,我等當時怎麼就同意了呢!”
王威望著他,無奈一笑。怎麼就同意了呢?還不是被李淵“不能剪除,並當滅族矣”的危言聳聽給嚇慌了?作為皇帝楊廣的心腹近臣,他們兩人深知這主兒對宮室美女的看重,汾陽宮落入敵手如不能奪回,楊廣一怒之下,實在太有可能把三個太原正副留守一併卡嚓掉……
“也怪我等太過老實。李淵那混帳兒子在興國寺養私兵大半年,我們居然一直矇在鼓裡!”王威捋須嘆息,“月前李淵假公濟私,指定興國寺作為募兵駐紮之處,我們也都懵懂點頭,這下算是讓他過了明路,兵匪合流,想治他個‘私蓄死士’之罪都找不到證據了……哼,虧得李淵還放言‘勤王之師,用以興國,可謂嘉名。’就不知他是想興哪個國?大隋?還是他李家的……唐公國?”
正是日前聽到了“李淵父子早在興國寺蓄養私兵”的消息後,王高二人才如夢初醒,不再對留守李淵的忠心抱有一絲奢望,開始積極部署“擒拿叛逆”的行動。然而放眼四顧,驀然發現身邊太原城內的官宦豪強、士庶人傑們–年高位尊者早與“豁達大度”的唐公李淵把酒歡宴來往親密,少年英材則成天和唐公次子李世民走馬射獵、樗蒱博戲,聲色不動間,人心勢力都緊密團結到了李家父子周圍……
挑挑揀揀好長時間,兩人才選定與李家素無往來的庶民土財主劉世龍,向他託付大事。這也是無奈之舉。他們兩人固然一直派人監視著李家,同樣,李家難道沒在他們兩人的府邸內外布眼線?特別是,對於太原城內唯一一支仍然忠於大隋、忠於兩位副留守的兵馬–由偏將王康達率領的千餘人,李家防備更甚,一心想抓住兩個副留守與這偏將“私相勾結”的證據,二人不能不小心行事。
“王大人,”年輕一些的高君雅眼望窗外,聲色黯淡,“上個月,朔方郡人梁師都又殺了郡官造反,向突厥稱臣,受封為天子,您看這大隋天下……唉!”
王威苦笑一下,捻弄著腰間玉佩,慢慢地說:
“你我都是明眼人,有什麼料想不到的?只是老夫自幼誦讀詩書,於這‘忠’字上看得要緊,仕隋四十年,先後侍奉兩代聖主,受恩深重,萬萬不肯做那悖逆人倫之事罷了。自古人誰無死?既無力迴天,那便是死得其所。”
深深吸一口氣,高君雅笑道:
“王大人說得是。想我高君雅,在今上還是東宮太子的時候,就侍奉主上左右,主上待我仁厚,我為大隋盡忠死節,不正理所應當。象李淵那等反賊,日後必定遺臭萬年,與其和他們同流合汙,不如以一死保得此身清白罷了。”
兩位大隋忠臣相互安慰激勵的話聲傳出窗外,漸漸淹沒在濃密樹蔭唱囀的清脆鳥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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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盧!盧!”
六顆白玉骰子撒落銀盃裡,叮令令的金玉和鳴聲很快被人們的狂呼高喊蓋過。拍桌跺腳震天動地的搖撼中,六隻骰子逐一朝天落定,竟真的是從一點到六點的“盧”彩,樗蒱戲中的最高彩頭。
“果然還是裴三叔財運最旺啊,”李世民笑著將案上剩下的幾貫五銖錢全數推過去,“跟三叔樗蒱,小侄是有敗無勝呢!”
晉陽宮監裴寂原本疏朗的眉目笑成了一朵***,嘴裡說著“二郎太客氣了”,手上卻老實不客氣地將案上銅板盡數收入囊中。
見狀,李世民與旁邊觀戰的晉陽縣令劉文靜相視一笑。這裴寂是李淵最親密的老朋友,兩人志趣相投,幾乎日日廝混在一起,李淵也極為看重裴寂的謀略意見。由於輩份差異,李世民原先與裴寂只是泛泛之交,但近來經劉文靜牽線搭橋,兩人常常一同樗蒱賭棋,關係很快親密起來。
裴寂少時貧賤,及長便十分貪財。李世民和他賭博的這些日子裡,前後已經輸給他數十萬錢,今天又是把帶來的上萬錢財輸得一乾二淨。李世民並不介意,裴寂卻有幾分歉疚心虛,忍不住動問:
“二郎攜財出府,空手而回,如果唐公得知,不會責罰二郎吧?”
“哦,”李世民笑笑,“三叔不必擔心,家父從來不過問小侄的花銷去處。”–最多當家的萬姨娘埋怨幾句罷了,但李淵也早就對她明言“世民用錢,你莫管他”。
“那是,那是,二郎乃是唐公愛子,父慈子孝信用無疑,讓人羨慕啊!”裴寂打著哈哈,心裡卻想:假如我生出你這麼個敗家子來,非提刀砍死不可……
“有幾天不見唐公出府了,在忙什麼呢?”裴寂又問,左右一看,壓低聲音向前傾身,“–大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幾個月前,李家父子打算起兵造反的意圖還瞞著他,但這種意圖半公開化時,裴寂作為李淵密友,就是第一批“參預大事”者了。此刻聽他問起,李世民微微蹙眉,也壓低了聲音:
“不瞞三叔,家父正為此擔憂呢。派出去到河東、長安召回家兄等人的密使已出發了一個多月,家兄他們的音訊卻如石沉大海,一想起來,我父子就憂心如焚,只怕他們遭了當地官員的毒手……”
“這年頭就是這樣,”一直在旁邊觀戰的劉文靜嘆息,“亂世流離,人命如草。朝廷早就猜忌唐公大人,對唐公分居各地的家眷自然也監視得緊。只怕唐公在太原招兵買馬的消息一傳出去,令兄令姐他們就……”
李世民默默點頭,神色黯然。他勸父親早些聚集家眷,也是怕這一點,但父親執意不從。到現在有信心在太原城內保護住家人了,才“謀定而後動”,早晚了八輩子了……
“二郎,”劉文靜又道,“假如令兄他們真的不幸已陷入敵手,令尊將如何自處?–現下各地紛紛揭竿起兵,小義盜賊多如牛毛,不少人並無野心,只盼著有位真龍人主現身,好來歸附自保。假如再拖延下去,坐視各方豪強把這些小股盜匪們吞併、坐大、形成割據一方的勢力,那時候再舉義起兵,可就……”
“文靜兄說的自然不錯,”李世民嘆道,“但假若家父貿然起兵,公開反隋,那各地隋官必將對我家人痛下殺手,等於是我父子倆親手葬送了親人性命……家父素來愛重親眷,前年家母舍弟相繼棄世,已令他老人家傷痛難已,現下……如果我兄姐不到,家父是斷不會舉義的。”
看他說得如此篤定,劉文靜有些急了:
“二郎,人同此心,唐公的想法當然有理。可毒蛇蜇腕,壯士去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要開創千秋大業,怎能拘泥於兒女之私–”
一語未了,戶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李家少僕王保匆匆忙忙跑進來:
“裴大人,劉大人,我家二郎–哦,在這兒。二郎,老爺有急事叫你,趕快回家吧!”
李世民答應一聲,長身而起。劉裴二人也跟著起身,裴寂有點戀戀不捨地提醒:
“二郎帶來的樗具……”
李世民瞧了眼案上的蓮瓣銀花杯和碗中六粒白玉骰,一笑:
“三叔不嫌粗陋,就留著賞人吧。告辭了。”
裴寂大喜,滿臉堆笑地送李家主僕出門後,轉回堂屋坐下,將那製作精美的樗具拿在手中玩賞不已,一時竟渾忘了還有一個客人沒走。
“李家二郎果然是個大方人,對吧裴兄?”
聽到劉文靜的聲音,裴寂驚得一跳,這才抬起頭,笑得心虛:
“啊,文靜兄……不錯,不錯,唐公父子都是當世人中龍鳳,真不是我們這些俗人能比肩的……”
“‘比肩’當然是不能夠了,”劉文靜緊盯裴寂雙眼,“我們這些俗人,現下能做的,就是以肩為梯,將唐公推上更高處,然後攀龍附鳳,自己也跟著雞犬升天吧?”
裴寂皺眉,放下手中玉骰,正襟危坐:
“文靜兄,你到底想說什麼?”
見他如此,劉文靜倒不著急了,一笑盤膝坐定,伸手拈起一粒玉骰來賞玩著,悠然道:
“裴兄,想當年你我初到太原為官時,同室而居,無話不談。有一天夜裡,你看到城外連綿不斷的烽火,曾有感而發,說過一句話,還記得是什麼嗎?”
“我自然記得,”裴寂冷冷地回應,“‘貧賤如此,又逢世道亂離,該如何保命自存’——怎麼,說錯了不成?”
“‘天下時事可以預測,只要我二人相知相得,擔心什麼貧賤!’——我今天還是這句話,”劉文靜笑道,“目前太原天子氣已出,唐公父子天命在身無可置疑,要取這一場改朝換代擁立受命的大功名、大富貴,也需得我二人共同出力呢!”
裴寂哼一聲,臉色稍緩:
“文靜兄太誇獎我了。李家二郎對你文靜兄言聽計從,佩服得五體投地,將來大事如能成,功名富貴自然少不了你的,而在下我……”
“裴兄交往厚密的乃是唐公本人,這可比文靜強太多了!”劉文靜雖然笑著,話中卻帶了微微酸意——他自己何嘗不想去交往“唐公本人”?可人家李淵只愛和裴寂廝混,對他始終不冷不熱若即若離,他真是打破了頭都想不出原因何在——“大事如能成,登上至尊寶位的自然是唐公大人。現下只要裴兄能在起兵前謀得‘首義之功’,以老兄和唐公的交情,‘開國第一元勳功臣’之號非君莫屬!”
一席話說得裴寂怦然心動。他雖然預聞李家父子圖謀的“大事”,但缺乏文才武略,幾乎只是袖手旁觀,全不象劉文靜那樣幫著李世民出謀劃策、招兵買馬、事事參詳,捫心自問,實在沒有什麼功勞。此刻聽說自己也能取得‘首義之功’,不由得他不興奮關注。
見狀,劉文靜俯身前傾,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
“要取‘首義之功’,裴兄只需勸唐公順天應命,審時度勢,早日起兵舉義,莫要耽誤了眼下的最佳時機……”
話還沒說完,裴寂就連連擺手:
“不成,不成!剛才二郎也說了,唐公的子女弟侄尚未到太原,此刻勸他起兵,就等於加害唐公親眷。以疏間親,古之大忌,裴三不幹這種事!”
劉文靜濃眉一挑,冷笑:
“哦?現在裴兄倒想起明哲保身來了,不肯‘加害唐公親眷’?——那兄為什麼要加害‘唐公本人’呢?”
噹啷啷聲響,幾粒玉骰滾入銀盤中,滴溜溜轉個不停。
“劉文靜!你這話什麼意思!”裴寂厲聲喝叱。
“我沒什麼意思,”劉文靜從容笑道,“只不過聽說,晉陽宮裡豔名最盛的張、尹兩位美人,都是聖上寵幸過的,如今已經成了某位方面大員的外室。而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向該大員獻美的,不是別人,正乃晉陽宮監——守自盜者也。”
“……”
“裴三啊裴三,”劉文靜低語,唇邊微笑令人寒入骨髓,“你自己不想活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拉著唐公陪葬呢?”
晉陽宮監嗒然若喪——當日他讓晉陽宮美人私侍李淵時,只圖能使頂頭上司唐公大人一時開懷、領他的情,哪裡想得那麼多、那麼遠?
“是——李家二郎讓你來以此責問脅迫我麼?”裴寂苦笑著問。
早就該想到,哪有人肯平白無故送出數十萬錢而不求回報的……
劉文靜還沒回答這句話,室外又一次傳來腳步聲。仍然是李府家僕王保,這次跑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劉大人還在這裡麼?——啊,太好了!劉大人,我家老爺和二郎請您務必現在到府裡去一趟,有要緊事和您商量!”
“遵命。”劉文靜答了一聲,不再跟裴寂說什麼,起身告辭而去。
望著他消失在門外的背影,裴寂心潮起伏,思緒萬千,茫然地拿起六粒玉骰,一撒手,全部投入精緻華美的蓮瓣銀盃,任它們叮令令撞擊往復盤旋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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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城西南郊外五十里處,懸甕山麓,晉水源頭,數十座殿、堂、樓、閣、亭、臺、橋、榭掩映在青山碧水、蒼鬱樹木之中,清泉蜿蜒,風光如畫,這就是太原城最負盛名的遊觀勝地——晉祠。
相傳,西周初年成王姬誦剪桐葉為圭,封其弟姬虞到唐地(晉陽太原一帶)當開國諸候。姬虞施政有方,國富民強,死後為祭祀他,其後人在這裡建祠堂,稱“晉祠”。北魏年間,據酈道元《水經注》記載,晉祠已有魚沼、涼亭、十字飛樑,大木參天,遊人眾多。齊年柏古枝縱橫,難老泉長流不息,尤可驚歎者,據說唐姬虞的在天之靈至今仍然保佑著太原一方百姓,每當天旱無雨,太原地方官只要到晉祠誠心祈禱,就會喜降甘霖,讓當地百姓豐收歲足。
隋大業十三年五月甲子這一天,太原留守李淵與副留守王威、高君雅聯袂來到晉祠,為經受著春旱之苦的三晉大地祈雨。
春意濃如醉,綠柳繞清泉。一入晉祠,芳草如茵,落英繽紛,腳下到處是潺潺流水,舉頭觸目皆鬱郁枝葉,鶯囀聲脆,芬芳襲人。如果太平時期來此遊玩,滿眼美景足可舒懷暢意。但這天,進入晉祠的太原官員們,沒有一個是抱著觀賞景緻的心情來的。
副留守高君雅入祠園大門後,先凝神觀望,隱隱約約地看見幾排大樹後,似有穿甲帶戈的身影在晃動,不覺暗暗鬆一口氣。
另一位副留守王威的注意力卻放在另一個方向——早早到達晉祠內等待、此刻上來迎接三位留守大人的太原官員中,竟然出現了晉陽縣令劉文靜的身影。
劉文靜也是王、高二人的密切監視對象,早在十天前,他就藉口“家中老母身體不適”,請假出城了。王高二人派出的盯梢者不久就失去了他的蹤跡,垂頭喪氣回報,還被二人狠狠教訓了一頓。
失蹤十天的劉文靜,偏偏在今天銷假重新視事,出現在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的晉祠裡,是巧合嗎?
按捺下忐忑心情,王、高二位副留守隨在留守李淵身後,步入唐虞祠堂,備足牲禮,上香禱告如儀。自然,三位留守心中默唸的禱詞內容,那是天差地別了。
儀式進行完畢,三人移到外殿休息。這時,晉陽縣令劉文靜上堂,通報留守李淵:“有人前來向大人密告謀反事項!”
“哦?有這等事?”李淵壽眉一揚,“那人在何處?”
“就在殿外。”
一眼看到太原鄉紳劉世龍出現在殿門外,高君雅的心怦怦直跳,緊張興奮之情簡直難以自已。一隻手悄悄伸向腰間刀柄,準備等劉世龍那“李淵謀反”四個字一齣口,趁李淵等人驚愕無法回神之際,衝上前去,擒賊先擒王,制住李淵以威脅其他人不得輕舉妄動。
劉世龍進殿了,仍是一副土頭土腦、畏畏縮縮的模樣,寒噤著向李淵行了禮,從懷中掏出一紙訴狀,結結巴巴地說明:
“有、有人要謀反,被小人聽到了,特來出、出首……”
見是這麼塊寶,李淵無奈地一笑,向王威使個眼色,叫他去接訴狀。
王威巴不得這一聲,舉步上前,對劉世龍鼓勵地微笑著,伸手去接他拿著的訴狀。
寫在黃紙上的訴狀束抽了回來,劉世龍對王威報以憨厚老實的微笑:
“小人告、告的正是王大人和高、高大人,他們接不得訴狀——唐公,王威高君雅勾結突厥,謀、謀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