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射免費閱讀0006 黃泥圬三尺,青巖砌十丈(三)
“……我都與你說了,你倒是拿個主意。”一個男人的聲音,是宿平的父親。
“這家的主人是你,怎麼叫我拿主意?”只聽另一個聲音幽幽道,是宿平的母親。
房間裡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宿平聽得奇怪,也放慢呼吸,小心地等著。一會兒母親先開了口,道:“表叔這番託人帶訊,也是出於好心。只是平兒要去鎮上讀書,花銷可是不少,單那第一次進學堂的銀子,就要你在田地裡累個好幾年……我這不是當心你的身子嘛。”
“還是你心疼我,嘿嘿——”裡面父親笑道,“不過你看我,剛收了稻子又插了秧,四畝多地下來,不慌也不累,一頓三碗飯。你夫君我呀,身板精肉瓷實得很!不信你摸摸!”
宿平差點噗嗤笑出聲來,趕緊捂了嘴巴。
“德性!”母親的聲音嗔道,“你如今才到四十,自然還有些力氣。要是平兒去了外頭讀書,卻是沒準了。都說十年寒窗,你要苦個十年咱們孩子有出息了,也就罷了。若是考不上半個功名,你也老了,那花了錢的書生又下不了地,我看你背了一身的債找誰去還。難不成你要我看著你到了七十,還拄著柺杖去下地?”
“哈哈!這還不怪你,要是我二十歲的時候,你就從了我,我還能給咱兒女多幹個七八年!偏偏就你硬心腸,讓我等了這麼久。”
“能便宜你就不錯了,當年你在我面前可排不上號。”
“對、對!當年跟我爭的人裡就有那個教書的許老三,我兒子要是考不上功名回來了,不用下地,就讓他搶了他的飯碗,做個教書的。”
“你越說越沒邊了!許老三那個土先生教了這一村的娃娃,你才給了他幾個銅板。”
“嘿嘿,就他那點學問,我這不是怕他誤人子弟嘛。”父親申辯了一句,復又好似嘆了口氣道,“哎,我們宿家從來就沒有出過一個能走出這方圓幾十裡的人,平兒聰明,我總想著能夠讓他光宗耀祖,怎地如此艱難。”
“你就逞那一張硬嘴,別人不知我卻如何不曉?你只是想讓平兒出去多見些世面,平兒光不光宗耀祖,你會放在心上?……不說這些了……要你真個能撐下來,我便先去孃家借些銀子,先讓平兒讀上個幾年,他若是爭氣,那也是他自己的福氣……”
正說到此處,忽聽房門“哐吱”一聲打開了。母親立刻停住不語朝外看來,見是宿平站在門口,想起方才與宿父的幾句打情罵俏,面色一時赧然。
宿平原本剛開始偷聽他們說話,覺著很是有趣,只是再聽下去,就越想越不是滋味,雙眼已是隱隱泛紅。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終於忍耐不了,推門而進道:“不要問舅舅們借錢,我不要看他們臉色!父親、母親,你們也不用送我去讀書,我……自有好去處!”
“好去處?你有什麼好去處!”父親說話時悄悄看了他妻子一眼,回頭又對宿平怒道,“你舅舅是你能說三道四的嗎?你懂個屁啊你!還敢偷聽老子說話,看來很久沒松你骨頭了!”說罷,就要上來拿下兒子。
母親急忙拉住了他,道:“你先聽兒子怎麼說。”
宿平知道父親從來不打自己,也不害怕,見他被母親一拉便不動了,古怪地笑了一笑,隨即把昨日與邱禁一起說的話都告訴了父母,中間自然略去了自己要站午時日頭的一段。
母親聽到要去考禁軍之時,把頭一轉,看向父親,只見對方也是眼睛一亮。
母親低頭略有所思,父親卻道:“就你這小身板,還去參軍?你莫不是想以後不下田、不挑擔子,故意找來這些藉口?”
“誰說我不下田?只是雙肩不能去挑那些重的事物而已,萬一壓矮了,就不能入禁軍了。”宿平糾正道,私下還嘟噥了一句,“誰讓你自己就生得這麼……”話還沒完,就被父親陡然怒睜的雙眼給逼回了肚子。
母親這時開口道:“我看邱兄弟也是個忠厚的人,不會拿些玩笑話去騙小孩子。自古朝堂之上,除了文相,還有武將,既然咱們讀不起書,就讓平兒去試試參軍,未必不是個出路。”
“那就聽你母親的,去參軍!”父親立馬變臉附和道。
母親瞪了父親一眼,對宿平道:“你邱叔叔教你什麼法子,我不清楚,也不想打聽,只是必然很苦。我只告訴你一句話,咱們這樣出身的人家,老天不會平白的送好事上門。你可不要辜負了邱叔叔的一番好意。”
“可聽明白啦?”父親在一旁道,“你要不用心,我以後叫你天天挑擔子。”
宿平點了點頭。
三人又聊了一會兒,父親便到地裡給莊稼放水去了,母親和宿平也出了裡屋,見宿靈已經把那朵牡丹繡好了,正在拆底子。母親拿起來瞧了瞧,高興地誇了兩聲,靈兒便神氣地對哥哥仰起了脖子。宿平心中有事,也不跟她計較。
呆到申時又過了幾刻。按乞巧節的習俗,母親和宿靈提了個籃子,就要出門去溪邊沐發。宿平也說要去溪裡洗澡,就一同跟了過去。
衡山之上有幾處泉眼,其中便有一處泉水略多的,在村旁匯成一溪。村裡的女人極少在外沐身,至多隻在夏季來溪邊洗個頭發,她們通常在溪水的上游,男人和少年們則在中游沖涼嬉耍,下游一般都是洗菜渙衣的地方,這已是村裡的約定俗成。
宿平陪了母親和妹妹來到中游,便不再往上去了,她二人向前又走了百來丈,小溪在那裡拐了個彎,被幾叢竹子樹木遮住了,裡頭隱隱傳出了幾個聲音,想是已經聚了些沐發乞巧的女人。
宿平脫去衣物走入溪中,不知怎地也沒了耍水的興致,便輕輕地躺了下去。清明涼爽的溪水很快漫過了他的額頭,將他整個頭浸了進去。宿平在水中睜開眼睛,透過水麵看向當空的太陽,那光此時並不刺眼,柔柔的照在他的肚皮上。
“要是站在日頭下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那該多好啊。”宿平不由地想道。
他平日不大喜好和其他的同齡玩耍,時常一人跑到這溪裡,久而久之,水性漸佳,也能在水下憋上很長一段時間不出氣。
這是他第四次換氣沒入溪中,依舊仰頭看著水中的天空。突然一個黑黑的事物從他眼前閃過,接著就感覺大腿被東西砸了一下,雖不甚疼,也驚得他立馬跳起身來,還被溪水嗆了一口,鼻腔生疼。
他的頭剛一齣水面,就聽見一個聲音在旁邊叫道:“大舅子,看你平時斯斯文文的,原來是同道中人啊,哈哈——”
這個笑聲異常猥瑣,宿平在抹臉的時候,就聽出了是王小癩子來了。等他眼力恢復的時候,向溪邊掃了半圈,那裡站著七八個少年,王小癩子就在最前邊……還好,沒見到他家的大黃狗……
宿平的目光最後停在一個少年的身上,這人站在王小癩子的身後,一襲質料上好的輕薄白衫,長相清秀,卻扯著和王小癩子一樣的嘴臉,笑嘻嘻地正在看他。
他怎地也來了?宿平想著,嘴裡卻駁道:“誰是你大舅子?誰和你是同道中人!”原來早上採晨露的時候,王小癩子朝他說的那一句唇語,嘴型正是“大舅子”三個字,那時他有大黃狗在旁,如今又帶了同夥,是以宿平兩次都不敢當場發作。
“我們見你把頭埋在水裡,嘿嘿,也不知是透著這明晃晃的水偷看溪那頭的哪位姑娘?腿兒白不白?腚兒大不大?……你看了咱們幾個想要看的東西,還說不是同道中人?嘖嘖,不愧是我的大舅子,比我們方才在林子裡爬樹偷瞄的法子高明太多啦!佩服!佩服!”王小癩子說著,還似模似樣地做了一揖。
“高明、高明!佩服、佩服!”其他的幾個少年都哈哈地起鬨,唯獨那白衫少年不說不動,臉上的浪笑卻更甚了。
“你!”饒是宿平聰明異常,也被槓得說不出話來,憋了許久,才無力道,“你不要再叫我大舅子了……”
“好、好!我不叫,我不叫。”王小癩子居然正經地應道。眾少年正奇怪著,只見他又張開了嘴巴,做了一個誇張的神情,輕聲道,“你不讓我叫,那我便只好悄悄地說,大——舅——子——”
宿平捏緊了拳頭,氣得滿臉通紅。
這時,那個白衫少年走了出來,一記板栗敲在了王小癩子的頭頂,訓道:“‘大舅子’是你叫的嗎!”王小癩子顯然有些忌憚這個少年,嘿嘿幾聲訕笑退到一旁。卻見那白衫少年走近了宿平,拍拍他的肩膀正經道:“甭理他,你妹妹長得這般好看,怎麼也輪不到王機靈來,他有什麼資格叫你大舅子,是不是?”
宿平愣了,王小癩子也愣了。
白衫少年促狹地盯著兩人臉上的反應,漸漸地鼓起兩個腮幫子,似是強憋了一口氣在,接著突然“噗”地爆笑起來:“當然不是他小癩子能叫的!你應當是我的大舅子!——大舅子、大舅子……”他繞著宿平捧腹怪叫、歇斯底里的得逞模樣,彷彿自己剛剛講了現世以來最大的一個笑話,直看得其他幾個少年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兒,王小癩子也捂肚子笑了起來,陪著白衫少年轉圈:“哈哈,進哥、張公子,你是大舅子,我是二舅子——”
“貧嘴!”白衫張公子聞言,一腳踹在小癩子屁股上,小癩子順勢滾到一旁,兩人兀自大笑不已。
宿平早已是雙目通紅,再也忍受不住,瘋了一般地直撲向滾倒在地上的王小癩子身上,掄了拳頭就砸,拳拳到臉,嘴裡發狂道:“我打死你!啊!我打死你!……”
一夥人誰也沒料到這素來膽小的宿平,說開幹就開幹了,直到王小癩子臉上被招呼了十來拳,這才驚醒過來,紛紛衝上前去。
這群小子平日於村裡村外打架群毆就如吃飯喝水一般,更有幾個經驗老到的,立馬就各自鎖了宿平的雙手雙腳,把他架到一邊。王小癩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腫了半邊的紫臉,掙扎著站起來,朝地上呸了一口,衝到被制的宿平身前,飛腿往他小腹就是一腳。若不是那幾個熟門熟路的同夥在王機靈抬腳的時候就撤開了雙手,留宿平被踹之後倒退緩衝幾步,否則當場便要斷上幾根骨頭。
宿平倒在地上,呲牙咧嘴,滿臉猙獰,口中依舊罵著“我打死你”,手腳並用向空中抓揮個不停,似是根本忘記了疼痛。這倒叫王小癩子無從下手,只能在旁邊狠狠地踢上幾腳,又被宿平抱住了差點咬上一口,拼命拽腿將他橫著在地上拖了幾尺,這才抽了出來,在一旁大口著喘著粗氣。
張公子早已經止住了笑聲,雙手抱胸冷冷地在一旁看著熱鬧,忽然瞥見遠處又來了幾個人影,便道:“夠了!不要重傷了他,我們走罷。”說完,當先就離開了,其他少年也陸陸續續地跟了上去,王小癩子最後又踢了一腳,才悻悻地走了。
宿平兀自在地上掙扎了許久,才頹然地攤開四肢,一動不動望著天上。幾個女人拎著竹籃從邊上經過,並沒有留意去看地上的少年,又向前走了過去。而後宿平又閉起眼睛躺了一會,陡然睜開雙目之時,內裡精光一閃,雙手撐地倏地站了起來。
這一站牽動了身上痛處,少年卻只是呲了呲嘴,嘴裡卻哼都沒哼,竟而還笑了一笑,笑裡竟然透著一股從來沒有的狠勁,聽他自言自語道:“原來這就是被揍的感覺。好像也不太痛嘛!”
拍了拍塵土,邁開雙腿,朝著衡山腳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