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風免費閱讀第十九章 廟堂
大雪,紛紛揚揚,伴著呼嘯的北風落了下來。今年的冬雪來得比往年早了許多,又急又猛,只三日,便將整個大隋的北疆妝點的銀裝素裹。雪厚盈尺,車馬難行,先前一直在大隋境內來去如風的四十萬突厥鐵騎攻勢不由的遲滯起來。隋高祖楊堅緩過一口氣後,任命虞慶則為帥,達奚長儒佐之,盡起大軍十餘萬,直逼氣焰最囂張的沙缽略可汗一路,欲一戰以晉全功。
天色微明,京兆郡華原城外一片寂寥。沒有風,雪卻更大了一些,鵝毛般大小的雪花筆直的自空中掉下,摔在地上,變成薄薄一層,蓋在前些天積下的殘雪頭上。
“吱呀~”官道旁驛站的木扉緩緩開啟,頭髮灰白的老驛卒捶打著後腰踱了出來,將手中的門閂隨手靠在門邊,拿起一把缺枝少丫的大掃帚,一下一下揮掃著門前的浮雪。
一陣急促的馬蹄由遠而近,穿著鮮紅軍衣(注1)的信使裹挾著風雪,踏著雪浪而來。衝到門前勒韁下馬,將馬韁甩給老驛卒,閃進驛站之中。後者趕忙將掃帚丟到一邊,牽著馬走進驛站,先給信使端了點現成的飯食,又從馬棚裡選出一匹馬力足的良馬,揭去馬身上保暖的厚毯,喂足草料之後將紅旗插在馬鞍旁,快步走到驛站後廚,從火上開著正旺的鍋裡舀了一碗稀粥直往正堂而去。
信使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趕了一夜的路,此時腹中正飢餓難當,坐在正堂抓著盤中冰涼的豬頭肉和胡餅使勁兒的往嘴裡塞,看老驛卒端了一碗冒熱氣的栗米粥進來,鼓著腮幫子含含糊糊的應了聲謝。
“慢些吃,慢些吃,喝點兒熱稀飯壓壓涼氣兒。”老驛卒熱情的招呼一聲,將手中陶碗放在桌上,搓著手侷促的笑笑,低聲問道:“這位小哥兒是從北邊兒下來的吧,不知道那兒情況如何?”他正好有個兒子隨大軍出發,本來是想問一下前線情況怎樣,但這些東西顯然不是他該問的,只能旁敲側擊的打聽打聽。
“唔?”信使三兩口將嘴裡的食物嚥下,又吸溜著將滾燙的栗米粥喝盡,起身抹了抹嘴巴,邊走邊滿足的說道:“老哥哥無需擔心,咱大隋兵威無雙,達奚將軍只靠區區兩千人馬便打得那沙缽略十萬大軍丟盔卸甲,胡狗子吃了大虧,往塞外退去了。”藏敗不藏勝,自古捷報都是要大書特書的,過不了幾日便會有專門的捷書發到各州郡,信使自然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難為一個老人。
“哦?那我兒豈不是就快回來了?”老者一張慈祥的臉龐皺成了一團雛菊,伸手抹了抹眼角,隨著對方走出門外,又給馬上掛了袋兒乾糧,才揮著手送他離開。
北疆大捷,八百里加急一路送到了大興城中。高祖皇帝楊堅接到奏報,擊掌而贊,著人將近臣高熲連夜召進宮中,並專門吩咐主管宮中膳食的尚膳局夜宵多加一菜,以示慶賀。
也難怪他會如此高興,他這個皇帝的位子來的不清不白,靠的是陰謀權術,矯詔上位。自登基以來,雖然勵精圖治,勤儉治國,可是全國各地仍舊叛亂不斷,戰火頻起。不光是前朝遺臣,就連南陳和一干外族都想趁機得點便宜,朝中幾個首輔大臣除了高熲盡心扶持之外,李德林貌合神離,虞慶則不堪大用,蘇威八面玲瓏,剩下的也是人心浮動。
這次與突厥交惡,也是高熲,虞慶則和長孫晟等幾個臣子一力支持下才做出的決定。若是敗了,不光會如同前朝一樣對突厥人納貢稱臣,朝廷在民間的威信也會降到谷底,那些等著看笑話和順勢而起的小丑便會再次跳出來,攪得新成立的大隋不得安寧。反之,則會向世人證明楊氏大隋武夷四方,朝廷便可以攜大勝之威將那些不安定的因素全部壓下,慢慢處理。
楊堅將沒有批閱完的奏摺拿了起來,卻發現自己的心思完全不在其上。恰在此時,冒雪趕來的高熲推門而入,帶著一身的風雪站在門前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一禮:“臣高熲參見萬歲。”
“此處不是朝堂,無需多禮。來人,給獨孤搬個胡凳來,這裡不用你們伺候了,都下去吧。”楊堅隨意的擺了擺手,對高熲笑道。高熲允文允武,是他的親信之臣,其父高賓曾為獨孤信之幕僚,並被賜獨孤姓。除了上朝之外,楊堅在一般場合都叫他為‘獨孤’,以示親近。
“謝陛下!”高熲又施了個禮,將滿是浮雪的披風遞給宮中內侍,虛坐在胡凳上。他說話時鼻音很重,想來是這風雪之夜趕路,略受了點風寒。
幾個內侍將牛油大蜡挑亮,又抬了一個略小的炭盆放到高熲身前,然後才垂著手緩緩退了出去。高熲待眾人離開之後,才開口試探的問道:“陛下,這麼晚了宣臣進殿,可是北疆戰事有結果了?”他的眼中露出一絲緊張,這次與突厥交惡,正是他和朝中一干新銳派的臣子力主,若是戰敗…
“恩,北疆大捷。”楊堅隨口應了一聲,將桌上的捷報拿起,遞給身邊的貼身近侍,後者雙手接過,送到高熲手中。
高熲一目十行的瀏覽完畢,先是鬆了一口氣,接著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達奚長儒,兩千破十萬?這個達奚長儒倒也長命。’他搖了搖頭,心中感嘆達奚長儒的好運氣。
這次北擊突厥,本來應該由梁士彥或者宇文忻這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將擔任主帥,可是有了尉遲迥反叛的前車之鑑,皇上哪還敢把兵權交給這些在民間頗有威望的老將統帥,到時候萬一對方擁兵自重,未必就不是第二個尉遲迥。
念及於此,最終才有虞慶則和達奚長儒這種怪異的組合出現。虞慶則本是邊境遊俠兒,因為上書建議誅殺前朝皇族宇文氏受到楊堅信賴,此人對皇上忠心耿耿,又因為前面那件事受到朝中和民間不少人的厭惡,不具備反叛的條件,皇上用起他來自然放心。
可是保證不反叛還不夠,這是去打仗,最終的目的是獲勝,論起打仗來,這虞慶則畢竟還是差了一點。因為這樣,皇上才選了前朝名將,能征慣戰的達奚長儒做他的副手。不過這件事上虞慶則恐怕會錯了皇上的意思,他恐怕認為皇上有借刀殺人的想法,於是暗中使計,之後才會發生達奚長儒行軍總管這軍中副帥身邊卻只有兩千人,還‘湊巧’碰到了突厥十萬大軍。之後苦戰三日,虞慶則以道路難行為理由,未派一兵一卒增援。就是現在,從自己手裡這份捷報之上,高熲仍能看出虞慶則濃濃的不甘之意。
‘唉,此事之後,虞老弟和前朝一干重臣必成水火之勢,今日他仰仗陛下對他的寵賴,他日一旦失勢,恐怕無一人在一旁幫襯,必不得好死。’高熲對虞慶則暗暗做出評鑑,將手中奏摺遞還給內侍。
“這件事,你怎麼看。”楊堅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其中必有蹊蹺。”
“哦?細細講來。”
“是。”高熲起身應了一聲,緩緩開口道:“臣以為,兩千破十萬,實是誇大之言。非是達奚將軍擊破敵軍,沙缽略退卻,乃是後方不穩所致。”
“恩…”楊堅沉吟片刻,看著高熲低聲道:“難道是安插在草原上的暗間…”
“不然,那些暗間是微臣和長孫將軍花了無數精力才安插在各部落中的,人數很少,除了暗中打探消息、結交部族權貴、離間各部落關係之外,不具有攪亂整個草原的能力。”高熲搖頭否決了楊堅的猜測,思量片刻才繼續道:“倒是微臣前些日子收到一則情報,說草原上有一夥流寇,趁沙缽略帶兵在外內部空虛之機,不斷襲擊各中小部落。凡受其襲擊者,雞犬不留,而且行蹤飄忽不定,狡猾如狐。據情報上所講,對方似乎擄走了沙缽略最寵愛的女兒,七公主阿史那燕,震動整個草原。”
“哦?大概什麼時候的消息?”楊堅挑了挑眉,饒有興趣的問道。
“約半月前。”高熲苦笑著搖了搖頭,繼續說道:“當時微臣並未放在心上,現在每日需要處理的政務太多,力有不怠,難免有所遺漏。直到剛才說起,微臣才覺得這一夥人,應該不是那麼簡單。”
他高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怎會因為政務太多而犯這種低級錯誤。現在這樣說,不過是想找個藉口,將手中的權利分出去一些。現在明裡暗裡的權利過多,雖然聖上仍舊對他信賴有佳,可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若是自己不知進退,遲早會重蹈那一字並肩王韓信的覆轍。
“你是說,有可能是我大隋的兵馬,有何依據?”楊堅似乎沒聽出他話裡的弦外之音,繼續問道。
“其一,這些人不可能是契丹、奚、鐵勒等部,這些部落都是突厥附庸,局勢尚未明朗之前斷不會做這等愚蠢之舉。其二,前些日子陛下下旨令數萬府兵北上戊邊,現在雖知曉其中幾軍被突厥鐵騎擊破,不過還是有一些至今沒有任何消息傳來。這些人有可能被全數殲滅,也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趁塞外空虛北上出塞。其三,當初臣和長孫將軍為邊軍每軍配置一幅詳盡的塞外地圖,據情報所說,這夥流寇對草原地形極為了解,就算土生土長的草原人,沒有長孫將軍繪製的地圖,想做到如此程度,恐怕也很難。”高熲在殿中緩緩踱步,將自己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既如此,朕下旨給虞愛卿,讓他務必咬住沙缽略這頭惡狼。若有可能,迎回我大隋將士,朕倒想親眼見見這個膽大包天的統帥。”
“陛下,是用晚膳的時辰了。”承慶殿外傳來女官的請見之聲,在受到皇上的許可後,尚膳女官帶著宮女內侍,恭敬的將食案和晚膳布好,又用銀匙依次試菜之後,才深施一禮,退了出去。
“孤獨,你前些日子為朕舉薦蘇威、賀若弼、韓擒豹,皆是一時俊傑,不知這次,又有何人舉薦啊?”楊堅從食案上端起一個青瓷小碗,一邊用手中湯匙攪動著裡面的栗米粥,一邊淡笑著向高熲問道。
“陛下,微臣屢受聖恩,如今位列朝中首輔,政務繁坷,常有力有不怠之感。而內府乃陛下之耳目,朝廷之喉舌,陛下未登基之時便知其重要。如今我朝初立,各地紛擾不斷,正該將內府發展壯大,為陛下分憂,為朝廷解難。臣身兼兩職,實是力不從心,今願舉薦一人,接替微臣內府將軍之職,為陛下所用。”
“內府?”楊堅雙目一凝,手中湯匙緩緩停了下來。這個內府,是他當初任北周丞相時所建的情報機關。起初只是臨時起意所建的一個臨時機構,由高熲掌控,負責賄賂朝臣,同時管理那些安插在北周重臣身邊的細作。後來尉遲迥和司馬難消造反前,安插在他們身邊的細作提前傳回重要情報,使楊堅有充分的時間應對,將這場大難的損失降到最低。自此之後,內府的重要性才真正引起他的重視。
登基以來,楊堅已經將內府劃為獨立於十二衛府之外,只聽命於皇上一人的直屬隱秘機關。這次長孫晟北上草原和親,內府派出眾多的細作以親衛的身份隨同前往,也做出了出色的成績。那份詳盡的草原地圖便是實例,若是隻靠長孫晟一人,就算他脖子上頂了一個電腦,也沒有那麼大的精力走遍整個草原。
問題是隋朝初建,需要注意的勢力又何止突厥一方,南陳、吐谷渾、以及朝中的一些首鼠兩端的大員身邊都需要安插細作,這內府的擴建也就成了勢在必行之舉。楊堅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自己最信賴的高熲,可是高熲現在是當朝首輔,每天忙得腳打後腦勺,哪有那麼多精力放在建立情報部門上,而且他的權利如果太重的話,難免受到楊堅的猜忌,於是趁此機會便想將內府的權利交出去。
楊堅何等聰明,只略一考慮便知道對方心中所想。他也不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可是想來想去都沒有一人既有能力,又可以讓自己放心,於是趕忙饒有興趣的問道:“內府事關重大,獨孤為朕舉薦的是何賢才啊?”
“清河郡公,徐州刺史,楊素。”
“楊素?”
“正是,楊素此人與陛下同宗,其能力能力強微臣十倍,外可出將,內可為相,只需在內府歷練幾年,便可堪大用。”
“這…”楊堅一時頗為意動,他對楊素這個從他為相起就始終忠心耿耿的同宗子弟還是頗為看重的,只是對方現在任徐州刺史,又是食邑兩千戶的清河郡公,上柱國,已算位極人臣,若是再要賦予他內府將軍之職,這權利…
高熲看出皇上心中的那一絲遲疑,趕忙繼續說道:“陛下,楊素素有賢名,您只需找個機會,向他暗示一二,相信他一定可以做的妥妥當當,正好也可趁此機會看一看其手段。”
“如此,就依獨孤之意。”君臣二人相視而笑,便將這足以震動朝堂的人事變動安排了下來。
(注1:古時歷朝歷代都信氣運氣數,隋朝五行屬火,一般軍隊的軍衣和戰旗都是赤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