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宛免費閱讀第四章 相遇(7)
鈺妃還有一日就會甦醒,莊洺卻在這個時候逼宮,除了證明他是個沉不住氣的人,只能證明他是個沉不住氣的人,而往往那些沉不住氣的,多半都沒有好結果。
這件事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就是莊洺聽說長姐莊縈從東萊虛上請來東萊師祖救鈺妃,大驚,以為道高一尺東萊定會看穿真相其實只是一場騙局,為免夜長夢多,於是孤注一擲選擇在白烑最沒有防備能力的時候擁兵叛變。
我與東萊葵蒼三人趕到承平殿的時候,兩萬御林軍,身著鎧甲,如一塊又大又整齊的焦糖密密箍箍紮在承平殿外,手持弓箭,各個嚴陣以待蓄勢待發。軍隊前列,一臺模樣奇特的詭譎戰車中,莊洺身穿紫藤甲,頭戴金絲胄,與國師並肩而立。原本文秀的相貌,此刻卻擎著一雙甚是陰鷙的眼眸,與承平殿裡只有五百死士護主的白烑遙相對望,日頭毒辣而精準的將莊洺的身形拉出一道窮兇極惡的影子。這一日萬里無雲。
我長這麼大,沒見過爭戰,頭一次見兩萬御林軍對戰五百精兵,表示很激動。東萊化了個雲團將我們託在承平殿西側的空中以便觀戰,才是站穩,自覺周身立刻又被一道青色光圈籠罩,想是東萊恐將我們受到牽連,遂設下這樣一道障蔽。
這是大宣皇城裡的巔峰對決,對於我們這些方外人士,除了看一看,自當沒有權利去參與。好比別人的家事,你再身臨其境也不過是個旁觀者,這世上有很多界限我們不能逾越,有很多好人好事我們不能去做,因它們都關乎別人的隱私。在大宣,探查別人的隱私,按律是該當斬的。
而我們,並不是故意要看他們的隱私,實在是,我和葵蒼要保住白烑的一條命。
被莊洺買通倒戈的兩萬御林軍直搗黃龍,白烑此刻的面上卻未有一絲驚慌,甚至沒有懼怕。烈烈日光中,宮殿遮蔽的昏暗裡,五百精兵手持劍盾立於他的身前,擺出一道厚厚人牆。離了這麼遠,他的聲音卻力透紙背,對著莊洺沉墜而出:“竟不能再等上一日,一日後,你可曉得,孤原本打算將王位傳與誰?”
莊洺冷然一笑,笑容似淬著劇毒,斂的又狠又涼:“陛下將王位傳給誰,是陛下的打算,微臣今**宮,是微臣的打算。十六年前,莊白之戰,原是這大宣的天下,本該姓莊,可爹爹心慈,甘心退讓,竟生生讓你白氏一族佔了便宜——”笑容盡數斂入:“陛下以為,我爹軟弱,我們莊氏一門便都是自甘俯首稱臣的懦夫麼?”
滾滾嬈苒的熱浪裡,白烑冷靜且清晰的回道:“你覬覦王位,不是一日兩日,孤又怎會不知?倘若孤有心防你,你以為,今日你能有這個機會在這裡同孤對質?”
莊洺的身形微有一顫,卻被一身的盔甲牢牢縛住,旁人並不能看到他臉上細不可查的驚詫,我卻煞是清楚的瞧見他額前滲出細密汗珠。汗水順著臉頰從一側凝成透明水珠墜落,珠子華光璀璨,像是凝著夏日最細密的一縷躁動,渾渾落入他的肩頭消失不見。
莊洺的嘴唇動了動,半晌,眼中戾氣凝聚,眉頭深深鎖成一道利劍,抬手越過頭頂,手掌停在空中片刻,手腕緩緩向下彎去,口中重重咬合兩個字:“放箭。”
軍令既下,兩萬軍士瞬時拉緊弓弩,箭在弦上,脫手便如密林一般的羽箭颯沓飛向承平殿。
數萬泛著冷光的利箭帶著必殺的決意,盤旋在承平殿外的上空,黑雲一樣密不透風,日頭驀然隱進雲頭裡,狂風大作。
戰車裡國師兩指相扣,手指凌於下顎,抬眼望著天上的飛箭唇齒迅速張合,那是念咒的姿勢。
須臾,萬箭歸一,一隻巨大的羽箭破風而出,直指白烑所在。
卻在距離承平殿幾尺的方向,未敵一敵五百精兵的厚盾,就被一隻突如其來的劍氣擊中,刺向一旁龍柱,金雕飛龍在天的幾丈粗龍柱頃刻支離破碎。
玄光劍繞了一圈,返途歸向承平殿上的屋頂。
執劍的人,一身赤紅戰衣,風將高高束起的一條髮尾卷的如墨綢撕裂,原本是該禁在凝和宮的人,此時卻戰甲戎裝,颯颯英姿的出現在這裡。
白烑的眉頭狠狠一皺,承平殿外的莊洺臉色也是一變。
莊縈飛身從大殿頂上下來,立於殿堂最高的一層石階上,紅衣裹就的她如一簇傲然赤焰,對著莊洺,面色決然,聲音冷冽:“莊洺,要想殺他,先過了我這關。”
我不大清楚莊縈和她弟弟的感情,但就上一次莊洺陷害她,我總覺著他們的關係不怎麼樣,要不莊洺也不會用程泫鈺來離間莊縈和白烑的感情,何況白烑還是他的姐夫。然今時看來,莊洺臉上雖有明顯的不快,但難掩眉目之間的一絲擔憂,那是血親之間的憂慮。
他看了莊縈良久,才道:“你不要湊熱鬧,長姐,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莊縈冷哼一聲,嘴角挑起上揚弧度,像是不屑,又是自嘲:“枉我將你當做親弟弟,你可曾替我這個姐姐考慮半分?謀逆是誅九族的大罪,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失手,我會有怎樣的下場,爹會有怎樣的下場,整個莊府,又會有怎樣的下場?”
莊洺怔了一瞬,冷淡道:“我不會失手。”
莊縈笑了笑:“不會失手?莊洺,想是你想坐這個皇位,想的傻了?還是你忘了,你要殺的人,是我的夫君,既是我的夫君,我又怎會容你亂來?”
莊洺低頭沉默片刻,終是抬起頭來,面無表情:“長姐一意孤行,就休怪弟弟不顧念手足親情了。”
莊縈冷笑出聲:“原本我也就沒指望你會顧及到我——”執劍凌於眼前,眼中冷光乍現,已是做好備戰的姿態。
我想,這場戲裡,白烑看似出戲,莊洺已經跳戲,只有莊縈一人明顯深深入戲,想讓人不仔細替她捏上一把冷汗,都難。
回神卻看見白烑從承平殿裡走出來,臉色鐵青,強壓著嗓音,沉吟:”阿縈,回去,不要胡鬧。”
莊縈背對著他,連頭也沒有回,只話說的鏗鏘有力:“陛下在殿內候著便好,只當這是我莊府的家事,莊縈今日,不過是替我爹教訓敗兒罷了。”又笑了笑:“陛下曾經說過,臣妾要死,也當死的有價值,如今社稷有難,臣妾能為社稷獻身,也算是死的有些價值罷。”
想來,莊縈此次前來,已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她的話說完,白烑未有接話空隙,新一輪箭雨又射了過來,而這時本應向後退去以避如
林箭陣的白烑和莊縈,一個上前似要保護前面的人,一個已經飛身出去置於茫茫箭雨中。
自然,白烑想將莊縈護在身後,慢了一步。
白烑的這個動作,我看不大懂,他既已不愛莊縈,又應是還得留著那條命救鈺妃的,實在不該多此一舉救莊縈,但不懂歸不懂,這場戲千變萬化,接下來的一幕讓我恍然忘了當時所想。
莊縈飛身出去,以血肉之軀抵擋萬箭追蹤,玄光劍再有天大能耐,也不能御了鋪天蓋地的長箭。身體被無數支箭刺穿,深紅血水自傷口汩汩滿溢,血液從天而落,似一朵朵豔極盛放的紅蓮,紅蓮開遍之處,皆是一眼望不穿的靄靄血霧。
不遠處是誰響徹天際的嘶喊——阿縈——,她卻仍是在落地那一瞬,不忘攢足最後一絲氣力,揚手脫出玄光劍,直指莊洺而去。
玄光劍飲血含恨,飛的格外迅疾,一路破開來擋鐵箭,當胸刺入莊洺體內。
莊縈閉眼那一刻,瞳孔裡映的是莊洺惶惶從戰車上翻落的身影。
我一個步子沒站穩,踉蹌了一下,被人扶住,心口跳了跳,東萊與葵蒼自左右兩側將我攙穩。
我顫著一副嗓子,雙手徐徐抓上葵蒼的胳膊,不可置信的:“她——死了?”
葵蒼點點頭,我驚的再向後退了一步,搖頭道:“她死了?”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東萊:“我以為緊要時刻,你們總會去救她的,我以為你們說是看看,其實不只是看一看的——”
葵蒼抓緊我的手:“這是天命,宛宛,天命,莊縈逃不掉的。”
我本有很多話卡在喉嚨裡,卻一句也沒說出來。
我那時想說的是,既是天命,但凡人力搏一搏,也許會有那麼一些勝算的,然後來的事,只不過證明我多說多錯,多錯多過,莊縈,她註定是孤鸞別鶴,紅顏數奇。
莊縈從半空而落,死在一片血汙之中,周身皆是落地的羽箭,血水從赤紅的戰袍中滲出來,遠遠望去,正像一隻火紅的仙鶴,雖是死狀,姿態卻傲世獨霜。
莊洺亦死,叛軍頓失頭目,亂作搗毀的馬蜂窩,頃刻四散,被宮外趕來的鎮國大將軍率領部將係數擒拿,國師欲倉皇而逃,也在遁形一刻被葵蒼施法定在戰車之上,生擒。
我看見白烑自承平殿上,一路步伐深重的行至莊縈身前,每邁一步,都讓人看不明白他到底還要不要邁下一步,直到莊縈身前,不知用了多長時間。他在她身旁立了片刻,方才默默俯下去,想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卻不知從哪裡下手,觸目皆是重重緊密的長箭戳穿她的全身。手在空中停了半晌,像是空氣中有太多阻力,不曉得怎樣一寸寸下墜,墜到她鮮血模糊的面頰上,緩緩撫上去,聲音哽咽暗啞:“阿縈——你怎的,就這樣傻,連命都不要?”
彼時我已從雲團上下來,與東萊葵蒼一起立於白烑的身後,他二人沒有說話,我卻將忍不住,對著白烑涼涼說道:“她不傻,傻的那個人是你,明明曉得她愛你,卻將她當做玩物一樣丟棄掉。”
他的身形狠狠一震,可沒有轉身,仍是背對著我,嗓音裡有強壓的愴痛:“姑娘——妙手回春,阿縈——請將她一定救活,孤會拿心來換。”
我笑了笑:“陛下不是對鈺妃鍾情的很麼,怎的現下又捨得用心交換王后的命?還是陛下只不過是心懷愧疚,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心,只能換一個人的命,要王后活,便不能要鈺妃活?”
他頓了頓,也笑出聲,卻滿滿的苦澀:“孤的心,本就是為換阿縈一命,如今她死了,還要那不相干的人在旁做什麼?”轉頭看向我:“宮姑娘,你可曾聽說過,雙生花?”
我未曾聽說過雙生花,也不知白烑這樣突兀的問我聽沒聽過雙生花意欲為何,但後來聽他講的那些,終是明白,我們一直以為白烑是個爛人,不過是因為我們本身是個懶人,懶得看清事情的兩面,不曉得莊縈記憶裡的,只是事情的一面,事情的另一面,卻存在白烑腦海中,那些事參雜攪合,才能被稱之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