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索免費閱讀第七章 寒食節(一)
轎子到了東華門外,曹慵扶我下來,只是一眼,那現出的場景便將我晃得有些惴惴。
趙匡胤自是不用說,一身玄青色長袍挺身而立,腰間依舊是那塊流雲百福的羊脂玉佩,鎮定目光對著我竟有些盈盈渺渺的溫柔;而他身旁,則是昨日才見過的趙光義,也是衣著長袍,顏色卻是比趙匡胤瀲灩些的寶藍,他看著我,目光炯炯,卻似食人一般的凌冽。而在這兩個貌若天人的男子後側,乃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容顏,比之趙匡胤年長一些,上唇處留有半寸長的髭鬚,身形較為寬厚,容貌也平和,只是對我的眼神,藏了些許的慍怒與蔑視。許是我多心,也不知怎的能從他這樣一幅可親相貌上看出那些情緒來,只當自己眼睛有些花,心態,也不是那麼的正經八百。
心中猜度著,這副形容,又年近半百,合該是我大宋朝的第一宰相,兼任門下侍郞,平章事與集賢殿大學士的趙普趙大人。
果不其然,待我初初向趙匡胤和趙光義行了禮,他已是雙手作揖向我鞠躬道:“微臣趙普見過臻妃娘娘。”
我亦是微微笑著福身回禮。
如此客氣完畢,曹慵上前一步立於趙匡胤的面前,道:“夫人已至,將軍是否這就啟程?”
我楞了一下,將軍?忽憶起皎月說過趙匡胤登基之前任的是周朝的殿前都點檢,麾下禁軍皆尊稱他一聲趙將軍,如此,他應是為了避嫌天子身份,特特找個名稱來替代的。理順這層關係,臉上初初現出的那丁點詫然也就自己消隱了去。
趙匡胤對著曹慵點點頭,曹慵抬手微微揚了揚,他後側那兩輛停了半晌都沒甚動靜的馬車忽的晃悠著朝前駛來。
人還沒有反應,就被趙匡胤拽著上了那輛最先迎來的馬車之上。
怔怔間,聽得隔窗外一聲脆響,馬兒嘶喊幾下,已是飛馳出去。
這廂我怔完以後,又有些呆,呆過片刻,便是心不在焉,心不在焉了一會兒,眼見那個對面坐著的人仍是沒有一絲動彈,於是終於洩氣,有些悵然若失的掀開窗上的簾子向外望去。
傳聞東京城內繁華,果然是相當的繁華啊。
而東華門外,又是這城內生意最最繁榮的地方。因的大內禁中在此買賣,一路上,映入眼簾的,凡飲食,時令瓜果,各式海鮮,牛羊野味,金玉珍玩衣裝等,應有盡有。我看的目不暇接,比之宮苑內那呆沉死板的氣氛,這裡人言嘈雜的市井之氣卻顯然更符合我現下的心性。
如此,合該我好好的逛一逛這喜鬧之地。
心意一湧上來,便覺得立不可等,但瞥眼看了一眼趙匡胤,又覺得自己實在張不開口,扭捏之間,竟生生把那窗簾子給扯下了一半。
撕扯聲引來了趙匡胤的注意,他蹙眉看了一眼已然被我抓在手裡半塊錦料,又側身避開了那忽然穿透的一道光線,方才對著我道:“你是——打算要從這裡跳下去的麼?”
我忙的擺擺手,正欲解釋,不想他又接著一句:“還是,你覺得悶了,要下去走走?”
唔,倒不失為一個能夠體察民心的好皇帝。
我點點頭。
他自顧想了想,朝前喊了一聲:“曹慵。”
前面駕車的曹慵聞聲便立刻勒了馬韁,停下車來,掀開半扇遮簾探頭進來對著趙匡胤問道:“將軍可是有什麼吩咐?”
趙匡胤點點頭,淡然說道:“你且先與他二人在會仙樓裡候著——”又想了想,接著道:“怕是一時半會我也趕不來,你們便不必拘泥於那裡等著,如此,酉時再於會仙樓內相見,此前就各自為伴去遊樂吧。”
曹慵楞了一瞬,才道:“小的明白。”
我乾乾的瞪著一雙眼睛看著趙匡胤,半晌,才看見他把頭對著我道:“容我想想,你是要在這車上耽擱到幾時?”
似一記悶棍清晰打在我腦門之上,回神後,才朝著他訕笑道:“官家——夫君的意思,是我可以在這裡遊玩了?”
他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那還等什麼,立刻二話不說就先他一步跳下了馬車,步子矯健之態勢連我自己都暗暗吃了一驚,全不若在宮內那個纏綿病榻舉止纖弱的模樣,什麼時候——我竟不知自己還有這兩下子的?
但顯然這一跳,我自己感到有些意外,趙匡胤是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
因在宮裡病了許久,又得皎月綠湄她們人前人後的照料,是以我現在的形容,都端的特特似一個真正的宮妃,私下裡也從未計較,以為我生來就是這樣。卻不想,今日剛一齣宮,就見了自己這樣怪誕的一面,且這怪誕別人還不覺著奇怪,想來讓人覺得非常受傷。
然這受傷的情緒在趙匡胤一把拉住我的手之後又即刻變成了受驚。
我思量,他莫不是今晨祭祀祭的被那些個祖宗魂魄給叨擾的變了性,怎地一絲半點都沒了在宮裡對我的形容,眼裡綿延了柔情蜜意不說,這手上的動作,也真真做的有些太不合時宜。雖說,雖說我大宋朝民風淳樸,天子腳下,百姓又所多見識廣博,可他這樣,也委實有些過頭了吧?
遂屏息凝神,心中較量了好一番,才不動聲色將他握著的那隻手往外掙了掙,本想著讓他覺察到我的一絲不願姑且放手的,卻沒想的自己這一掙,卻惹得他整個人都朝我靠了過來,嘴唇將將埋在我的耳朵後淡淡道:“若是不想在這大街上被人看了笑話,最好乖乖的跟著我走,不然,以你那丁點認路的本事,我怕繞到天黑,都從這行街裡繞不出去。”
我心下吃了一驚,原是,原是我是個路痴麼?
於是也再不計較,索性我是他的妃子,連孩子都曾有過,不過是少了那點記憶,如今被他牽個手,也算不得什麼逾越的事情。
曹慵退至一旁,復又上了馬車揮鞭而行。車子漸行漸遠,我看的有些呆,冷不防耳後又傳來那個沉敦溫厚的聲音:“夫人自打今天出來就有些心不在焉,是我這個夫君做的不太稱職麼?”又不等我轉身,捏著我的那隻手猛地向後一拽,我堪堪斜著歪在了他的肩上。
心裡狠狠哆嗦一下,面上卻端了一個得體的笑:“夫君錯怪了,我是瞧著這行街裡的吃食不錯,喏,你看那個——”手指著左前方的一家蜜煎雕花:“香氣宜人,形狀又妙,真真想著買來嘗一嘗呢。”
趙匡胤卻是看也沒看,只對著我道:“從前只是以為這失魂症,教你變了性子,卻沒想著,如今連口味都一股腦兒的變了。既是喜歡吃甜的,那宮裡蜜煎局制的也斷然不差,怎的就沒見你哪次吃席的時候動一動的?”
我也沒思量,答非所問:“自我患病以來,與夫君一起吃過的席,籠統也就去年除夕那次,你又怎知我私下沒有多少次差人去過蜜煎局裡領些新鮮的吃食?”
話畢,自己覺得稍稍有些欠妥,又加了一句:“不過是有時覺得口淡罷了,其實,其實我也沒那麼貪吃。”
他本來還有些怔怔,聽到我最後那句,卻忽然笑了出來。那笑容既明朗又好看,更比那頭頂的驕陽還要燦爛。
笑過之後,便一言不發,領著我直直走向了那個叫賣蜜煎雕花的鋪子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