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脆弱的物種,而宴江又是人類中墊底的體弱,這一遭昏迷過去,凌晨時分便發起了高燒。
他本就是獨居,和鄰居也沒什麼交好,就這麼孤零零地橫在地上,更別提有人在旁照顧,胡亂做了整整一天半的噩夢,直到第三天中午,才在飢渴的催促下堪堪驚醒。
宴江用力睜開被眼屎糊住的眼,暈暈乎乎地反應了好久,眼神才勉強聚焦。天光大亮,將草屋內每一處破敗都照得無處遁形,熟悉的家,卻是不太熟悉的視角,他才發覺自己正躺在廳角的地上,身上又燙又乏力。
旋即,暈死前的恐怖經歷迴歸腦海。
寒氣滲骨的鬼霧、匆匆一瞥的無頭男屍、猶在耳邊的詭異歌聲,以及意識消失之際聽進了耳朵裡、卻沒來得及理解的那句話。
“長得倒還行,且你留一命伺候本座的吧。”
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宴江猛地翻身坐起。
勢頭太猛,眼前驟然一黑,兩隻手急急扶住身旁的木櫃,才好歹沒有重新摔回地上去。
他皺著臉緩了好一會兒,緩慢地恢復視力,環顧四周,便見屋內一片狼藉,唯有的幾件傢俱也是東倒西歪,原本就用得極舊的木凳子在牆角散成一堆木柴,一切都慘不忍睹極了。
——卻好在還是熟悉的家。茅草擋不住的烈陽將空氣都曬得暖洋洋,沒有那恐怖的寒氣,也沒有看見不該有的東西。
餘驚與重生般的喜悅堵住了喉嚨,宴江看了好幾眼,眼尾漸漸不明顯地紅了一圈:“阿爹,阿孃……”對著空氣,也不知道要向誰傾訴委屈。
低頭揉揉眼睛,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身上竟蓋了一條薄被,不敢細想,忙像燙手山芋一樣扔遠了去。
他還是病著的,高燒未退,但憋下眼淚後,腦子也稍微清醒了一點,反應過來這兒不能再多做停留了,強撐著從地上爬起來,踉蹌撲進臥房中。軟手軟腳地掀開床上已經毛邊了的草蓆,又挪開其下木板,從其下掏出這些年存錢的小木匣,塞進懷裡就往門外跑。
家門外,舉目盡是貧瘠的土地,就算是鄉中最偏僻的角落,在烈陽下也不見任何陰森寒涼,彷彿前夜的撞邪只是大夢一場。宴江頓了一下,斜著眼看了一眼自己的窗下,散落著零星溼泥,便更加意識到那不是夢。
是真的有鬼,愛梅村裡,他的家裡,有鬼。
他踉蹌地狂奔起來,赤著腳,一身狼狽、連滾帶爬地在村中奔行。所幸這個點村民幾乎都下田去了,倒也沒遇見什麼人,只在村頭王大夫的破院邊上拐彎時,差點一頭撞上黃婆子。
宴江一手扶著身邊的籬笆,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病的,紅著一張臉不住粗喘。豈料瘋癲老嫗一見他,混沌的雙眼卻驟然瞪大到極限,臉上數道溝壑擠做一團,寫滿了恐懼。
“來了……他來了!”她扯著尖細的嗓子怪叫起來,“全都要死了!全都要死了——!”
黃婆子早些年還沒瘋的時候腿上曾被鋤頭砸傷,後來沒有好好養,走路時跛得厲害,這一刻卻突然完全痊癒了一般,轉身跑得飛快,嘴中尖叫淒厲,似乎宴江才是那個可怕的魔物。
在這村中,向來沒有村民會在意這婆子的瘋言瘋語的,放到兩日前,宴江也是如此。
但放到今日,卻由不得他不去在意,宴江腿一軟,差一點沒站穩,冷汗順著鼻尖滴到衣領。
誰來了?又是誰要死了?
方才的疾跑讓他累得胸腔發疼,他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好幾聲,才藉機找回一點理智。
是了,眼下要快些逃走,逃得越遠越好。
也顧不及什麼形象禮儀了,宴江緊緊抱著錢匣子就跑出了愛梅村,花一文錢搭上路過的驢車,一路直奔縣城最中心。這些年早鬧市擺攤,他知道縣城最大的青樓紅袖館紅袖館是整個錦縣十八鄉中最豪氣的娼館,煙花之地徹夜燈火通明,來來去去的盡是些血氣方剛的男子,人氣旺、陽氣重,想來唯有此地能叫陰邪之物不敢靠近。
路上渾渾噩噩地胡思亂想,也沒注意到路人的指點,一頭就扎進煙花巷中,直奔紅袖館而去。就是老鴇起先見來者一身破布白衣又髒又皺,差點還以為宴江是叫花子,馬上就喊了龜公要將人轟走,臨了見他巴巴地掏出錢來,才勉強收了客,喚來跑堂的給人帶上三樓客房。
宴江紅著臉連連小聲道謝,連害臊也沒來得及,進了客房,好聲好氣地拜託店小二幫忙煎了藥端來,又強撐著身體換掉一身沾著乾涸尿跡與土漬的衣服,終於在天色漸漸暗下之時勉強安生下來,伴著樓下逐漸熱鬧的人聲,在榻上躺下。
沒有辦法,他可是弱不禁風書生,拖著病軀走到這裡已是極限。他太難受了,必須先休息一番。不敢滅燭火,就這麼直挺挺地躺著,不斷地安慰自己暫停恐慌,強迫自己入睡。
雖說閉上眼一幕幕恐怖的畫面還是會不斷湧到眼前來,好在藥效最終還是漸漸佔了上風,躺著躺著,便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
這一覺睡得極沉,並未如猜想的那樣遭噩夢纏身,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門外間或有腳步聲,是昨夜住店的男人們陸續離店的走動。
宴江坐在床上呆坐。
病好了,神智便也隨之清晰起來,才想起許多昨日被自己忽略的事情,他掀被蜷起腿來看,果然見腳背上一道紅痕,是那夜摔倒時劃出的傷。
宴江顫抖著手去摸那層薄薄的新皮,那兒已經和周圍皮膚連接完美銜接,對於病中的他來說,未免好得太快了些。
太不正常了。
黃婆子的瘋言瘋語猶在耳邊,以及昏睡前聽到的那句“留著伺候”……
一次撞邪已經要了他半條命,若是那髒東西真的盯上他,那他還有幾日可活?
宴江是真的怕,死死盯著那道傷疤,好久都不過大喘氣。忽地,又在某一瞬間猛地回過神來,一把抓起床頭的錢匣子打開,仔仔細細地將自己的存款數了三遍。
已經所剩無幾。
書生抿嘴,攥著銀錢權衡許久。
半個時辰後,還是退了房,躲躲藏藏地出了煙花巷。
錦縣並不是個十分大的地方。
地處正中心方位的縣城算得上稍微富庶,下屬十八鄉環繞在四周,胡十鄉是其中一個,其下又分割為四個村落,包含了宴江所住的愛梅村,與每日擺攤去的羅旺村。
胡十鄉,宴江是鐵定不敢再回去了,便計劃著往胡十鄉反方向的西北邊逃,到月三鄉尋個安身之所,再做打算。
昨夜的平安無事給他帶來了一點安慰,他本就是孑然一身的一介草民,與人無怨,與世無爭,鬼怪並沒有道理盯著他纏。
此時已經快到中午,夏季的日頭長些,距離天黑約莫還有五個時辰,加緊點腳程不歇息的話,應該能堪堪趕在天黑之前走到。來往送貨的驢車間或路過,朝行人吆喝招呼,宴江看了兩眼,又看看自己手上數目寒酸的銀錢,最終還是朝車伕搖搖頭,示意自己不搭順路車。
而省下的這幾文錢便作為香火錢,在快出縣城的時候,順路拐進間有點香火的廟,求得一枚護身符,才繼續上路。
赤色的紅紙袋上用佛文寫著:平安 萬福。
宴江捏在手中,彷彿捏住的是自己的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