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程時從機械廠下崗後,兜裡揣著幾十塊錢,茫然無措地跟著幾十萬人一起南下打工。
第一個進的就是外資企業。
熬夜加班那是常態,關鍵只會用機器不會研發機器的人在外國資本家眼裡,跟牲口差不多。
他吃了不少苦頭,才又有了自己小工廠,然後一步一步成為國內行業領先和頂級專家。
臨死前都念念不忘高端精密機床自主研發和生產沒能追上國外同行。
高端精密機床一直是國家的戰略資源,號稱工業之母。
從貫穿南北的高鐵和汽車和翱翔天空的飛機,到縱橫海域的航母都需要機床。
可是因為我國起步晚,基礎弱,又被外國的打壓,所以高端精密機床長期依靠進口。
機床落後,導致好多機械只能從國外購買。
比如施工用的盾構機,2000年初,德意志賣給中國要7個億一臺,還不還價。
這簡直就是吃人不吐骨頭。
程時年輕時因為這個,經常被外國企業敲詐,卡脖子,被人按在腳底摩擦,憤怒憋屈卻沒有任何辦法。
他那時每天都在想,如果自己不在機械廠吃大鍋飯,生生耽誤了幾年,而是一開始就鑽研機床;如果老牌機械廠改變一下思想,早點投入自研,中國在這一行,肯定能領先世界。
沒想到,老天對他不薄,竟然真的又給他了一次機會。
現在,他既然回來了,絕不讓行業重蹈覆轍。
比如這臺德意志的車床,當年花了幾十萬外匯買的,數控系統出了問題,卻沒有人知道怎麼改進和修理。
廠裡也請原廠家的技術人員來看過,說必須換一塊集成電路,價格跟買臺整機差不多。
領導們覺得不值得,只能閒置了。
就算程時這會兒不買下來,後來工廠轉制,劉建設也會把這些機器以白菜價變成自己私有財產。
但是,程時現在拿去修一下,就能創造出驚人的效益。
程時騎車前往最近的一家城市信用合作社,徑直到了貸款窗口,說:“同志,我要用這個機床抵押貸5000塊錢。”
這個年代個人信用貸款很難,但是個人抵押貸款還是可以做到的。
而且在城市信用合作社辦理貸款比大銀行要更方便,更容易被批准。
窗口裡的業務員是個長得圓滾滾的大姐,姓萬。
她認識程時,因為程時的姐姐程娟也在這個信用社工作。
萬大姐本來一臉不耐煩,接過資料看了一眼,就樂了:聽說你很任性,還真是。
你肯定是拿著單位的機器來貸款,然後出去吃喝玩樂。
你那個姐姐,沒背景沒關係,要不是運氣好趕上信用合作社在擴張,不然怎麼可能進得來。
結果,她完全沒有一點自知之明,仗著漂亮的臉蛋,一點都不知道謙讓。
才來一個月就常陪領導出去應酬和接待,這兩天更是跟著領導去省裡彙報工作去了。
出風頭和吃香喝辣的好事都讓她佔了。
我們這些老員工,關係戶卻只能老老實實守在這裡坐櫃檯,受苦受累。
長此以往還得了?!
剛好,今天讓你捅個大簍子,我看你姐姐還那麼得意嗎?!!
她問程時:“你知道現在貸款利率嗎?”
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該告知的話,也要告知。
雖然是坑人,也要讓程娟怪不著她。
程時:“嗯,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六個月以內的貸款年利率為8.64%。我只需要借半年。”
萬大姐拿起貸款合同和資料起身去找領導了,過了一會兒就回來,指著合同說:“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走了加快程序。你簽字按手印,就可以拿錢了。”
只要你把合同一簽,錢一拿,就算是立刻還錢,也要交一個月幾十塊錢利息。
就算你到期還不上,信用合作社也可以去搬機器,不會有損失。
但是你姐姐這個月獎金肯定是賠進去了,說不定還會因為這事被處分。
萬大姐雖然努力掩飾,卻殷勤得有些過分。
畢竟這個時代,銀行的員工不需要考核業績,懶散得不得了,就算是剛成立幾年的城市信用合作社也一樣。
能五天辦完的事,他們絕對不會提前到四天半,現在卻一個小時不到就搞完了。
程時知道,這些人經常給程娟小鞋穿,背後蛐蛐她。
他們壓根不可能這麼好心幫他,不過是想趕在程娟回來之前把這事弄成定局,給他和程娟挖坑。
而程時卻正是想利用他們的這種心思儘快拿到貸款,所以假裝沒看出對方的不懷好意,滿臉感激地回答:“好,謝謝萬大姐。”
然後利索地簽字、按手印、數錢,動作熟練地不得了,都不用對方指點。
萬大姐有些驚訝:怎麼好像這小子辦過好多次一樣?!可是現在來辦貸款的個人一年都沒幾個。
有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的漂亮姑娘從後面進來,一看到程時就驚訝地坐過來問:“你來幹什麼。”
萬大姐眼裡閃過一絲嫉妒和憤恨:這小騷蹄子就算是穿工裝都那麼妖豔。
這美女就是程時的姐姐程娟,中專會計專業畢業。
等試用期一過,她也算是端上鐵飯碗了。
她的性格跟程時截然不同。
穩重內斂,外柔內剛。
俗話說,長姐若母。
程娟嘴裡嫌棄程時,其實心裡是很疼程時的。
從小起有好吃的都讓給他,生怕他餓著凍著。
只可惜,這樣美好的她,後來卻因為為了給母親籌錢治病,嫁了個渣男而被拖向深淵。
那渣男不但吃喝嫖賭,出軌家暴程娟,還傳染了性病給程娟,讓程娟痛不欲生。
程娟為了孩子默默忍受,沒有離婚。
每次程時打電話回來,程娟都只報喜不報憂,以至於他以為姐姐過得很好。
直到見到姐姐滿是傷痕的遺體,他才知道姐姐原來在地獄中煎熬了這麼多年。
憤怒的程時起訴那混蛋。
那混蛋竟然因為程娟是自殺,而逃脫了法律制裁。
程時後來就算身家億萬,設立了無數援助被家暴女性和抗癌的基金,卻都沒法彌補心裡的缺憾和憤怒。
每每夢到姐姐,他都會哽咽醒來,悲傷自責到無法入睡:姐姐啊。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能把你從那渣男手裡救下來。
此刻,程時看著像朵帶著露水的玫瑰一樣的眼神清亮,面色紅潤的姐姐,百感交集,眼角酸脹,喉頭像是堵了一塊棉花。
他清了清嗓子說:“姐,你回來了。”
程娟自然聽不懂程時的一語雙關,皺眉:“你又闖禍了?我還沒發工資,沒有錢。”
程時:“不是,我沒闖禍。”
程娟:“那就不要胡鬧了,趕緊回去上班吧。”
程時:“我已經主動下崗了,打算自己幹。我來貸款,做啟動資金。”
程娟臉色一白,失聲叫道:“什麼?!!”
她初三那年剛好趕上頂職的最後一批,但是父親非要把這個名額留給弟弟。
大家都說父親重男輕女。
程娟雖然心裡也不舒服,但是沒有抱怨一句,咬牙憑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中專。
結果沒想到程時現在這麼不懂事,好不容易到手的工作,說不要就不要了。
營業廳裡的人聽到聲音,都轉頭看向程娟。
程娟忙從櫃檯裡面出來把程時拉到一邊,小聲說:“你怎麼這麼任性,跟爸媽商量了嗎?”
程時捉住她的手:“放心吧,姐姐,我已經不是那個任性的孩子了。我有自己的計劃。”
程娟一愣,有些失神的望著他:短短一天不見,程時怎麼像換了一個人。
眼裡的焦躁和委屈被淡定和自信所取代。
程時趁她愣神,利索地跳上車,說:“等下家裡見,我先走了。”
程娟氣得眼淚都出來了,追出來,跺腳:“你給我回來。”
程時的身影早消失在斑駁的樹蔭下。
萬大姐暗暗幸災樂禍,嘴裡卻說:“哎呀,原來程時沒跟家裡商量啊。我看他的資料齊全,就按照規定給他辦了。現在可怎麼是好。半年內就要還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