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唐富貴說他本名叫唐梟,陳衛熊‘啪啪啪’拍起了巴掌,搖晃著腦袋說:“好名字!半是慈悲度眾生,半為梟雄鎮群英!我就說嘛,怎麼能叫富貴兒呢?”
唐富貴……應該說是唐梟,被這廝舔得有些噁心,不過對他的出口成章還是很佩服,問:“俗氣是嗎?”
“賤名好養活,只是和你的……怎麼說呢?和你的氣質不符。”
“氣質?”唐梟笑了,先是暢快,很快眼睛就紅了,悠悠道:“富貴兒,這是我上黑風寨時隨口起的,其實挺好,誰不希望自己榮華富貴一生?”
“我家在大興安嶺一個叫六道溝的小山村,以狩獵為生。”
“兩年前的春天,我虛歲十九……”
說到這兒,他怔怔出神起來,陳衛熊沒打擾他。
好半天,他才繼續說:“那天我特別開心,趴了一天一夜,終於獵到了一頭300餘斤的野豬,拖著野豬鑽出林子才發現,六道溝已經成了廢墟!”
“三十一戶人家,七十九條生命,包括我爺、我爹我娘,還有我兩個年幼的妹妹。”
唐梟語速很慢,強忍悲痛。
“我找了近半年的時間,終於找到了兇手!”
“六道溝西南200裡外有個老爺嶺黑風寨,我費盡心機混了進去,成了他們山寨的一個小嘍囉。”
“直到大雪封山才打聽出來,原來現在的匪首並不是真兇,只能算是幫兇!”
“就在我上山前不久,原來的匪首拔了香頭子,帶著糧臺、水香、翻垛的,還有不少金銀細軟走了,把寨子交給了炮頭……”
這番話一般人聽不懂,不過這難不倒陳衛熊,拔香頭子也叫裂穴,退夥的意思。
而糧臺也叫順天梁,是綹子裡的大管家;水香也叫應天梁,負責分配站崗、放哨以及紀律監察;翻垛的也叫託天梁,是綹子裡的軍師;炮頭又叫頂天梁,是綹子裡的神槍手,二號人物。
這就是東北鬍子馬匪‘四梁八柱’中的‘四梁’。
六年前,陳衛熊在昌圖幹過一年多的託天梁,後來發現這夥綹子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悄悄拔了香頭子,跑了一圈北京、天津,又來了哈爾濱。
唐梟繼續說:“我在庫房找到了一些打劫來的砒霜,溜進廚房給他們下了藥,毒翻了二十九個,還有山前山後十二個明崗暗哨,八匹馬……都被我抹了脖子!”
“雞犬不留!!”
聽到這四個字,陳衛熊莫名打了個寒戰,四十一條人命,他說起來眼皮眨都不眨。
“一把火燒了黑風寨,朝著六道溝方向,給我爺,我爹孃,還有那些父老鄉親們,磕了三個響頭!”
“人在做,天未必在看,可我的那些親人們一定看到了!”唐梟說完看向了他,“知道被招安的匪首是誰了吧?”
“鐵路警備司令部,副司令韓學民!”陳衛熊說。
唐梟狠辣的目光中透著一絲調笑:“對,不過他本名可沒這麼文雅,他叫韓鐵柱,綽號韓大馬棒!不知道通過什麼人,使了不少錢財,去年12月26號走馬上任!”
陳衛熊暗暗點頭,去年的十月革命讓沙俄元氣大傷,年底時,北洋政府第一次在哈爾濱駐軍,設立了鐵路警備司令部。今年2月,濱江道警察廳又設立了臨時警察局,在哈爾濱自治公議會轄境內管理治安。
“這麼說,報紙上說的三起虐殺案死者,是韓學民帶走的糧臺、水香和翻垛的?”他問。
“對!”唐梟點了點頭,“這三個人並沒在警備司令部任職,水香臨死前說,三個人都在等韓大馬棒幫他們走關係,怨聲載道!”
陳衛熊呵呵笑了:“老弟你這是幫了韓學民一把呀!”
唐梟也早想明白了,這三個人一死,姓韓的雖說會恐懼,卻也輕鬆許多,因為從匪窩帶出來的錢財,從此都歸他一個人所有了!
陳衛熊說:“我有三個疑問。”
“問!”
“一,你是獵戶,怎麼會識字?二,為啥總愛貓著腰?三,你怎麼知道這幾個人來了哈爾濱?”
唐梟扯過煙笸籮,卷著煙說:“我老家是山東的,我爺是舉人出身,曾經做過兩任縣丞、一任知縣,因為人耿直,遭受排擠,憤然辭官!”
“我出生那年,山海關全部開禁,家鄉又連年旱災,爺爺帶著我們逃荒到的六道溝,我自小就跟著爺爺和父親學習四書五經,看了好多雜書。”
陳衛熊黯然,他同樣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家族樹大根深,可他這一支卻徒遭變故,所以才會浪跡江湖。
唐梟點燃了煙:“回答你第二個問題,我是個獵人,在遇到大畜生時,如果轉身把後背留給它們,就等於自殺!弓著身子伺機而動,看似在示弱,可活下來比尊嚴更重要!”
陳衛熊明白他的話裡有話,示弱,才能更好地隱藏自己。
“第三個問題,我找了太多地方,終於有一天在長壽縣發現了糧臺的蹤影,他在那兒有個姘頭是開大車店的。怕斷了線索,就沒殺他,跟著到了哈爾濱!為了隱藏身份有口飯吃,才來的餃子館。”
陳衛熊解開了所有迷惑,端起碗說:“來一口!”
唐梟哈哈大笑:“不敢幹了?”
他一甩騷氣的大背頭:“幹就幹!”
兩個人碰了一下,又是一飲而盡,大呼痛快。
“兄弟,你急了!”陳衛熊說。
唐梟知道他說的不是喝酒,嘆了口氣說:“明白,確實是急了!雖說韓大馬棒摸不清狀況,可帶出來的人先後被殺,怎麼可能不嚴防死守!”
陳衛熊問:“想過以後嗎?”
“等!”唐梟目光堅定,“早晚我會宰了他!”
“殺完以後呢?”
“不知道!或許回去打獵,也可能做點兒小買賣,沒想那麼多!”
陳衛熊默默捲了根菸,抽了兩口才說:“鐵路警備司令部的副司令不是尋常百姓,你殺不了他!”
唐梟知道他說得對,可又有些不服氣。
陳衛熊接著說:“要想殺了那位副司令,首先你得混出頭,做人上人!這個世界對貧寒出身的男人而言,無非是有野心和無野心兩類人。有野心者,無論功成名就還是落魄收場,都不在少數;而無野心者,往往只能侷限於自己的小天地,坐井觀天,因為財富和美女永遠屬於他人而心生嫉妒……兄弟,你不是沒有野心,是藏得太深!”
唐梟吐出了一口煙,臉忽隱忽現:“你要幫我?”
陳衛熊笑了,露出了那口參差不齊的黃牙,“衛熊願效犬馬之勞!”
“為什麼?”唐梟根本不信他說的什麼天庭飽滿,骨骼清奇。
陳衛熊摸了把大背頭,挺直腰板兒侃侃而談:“師從荀子學習帝王之術的李斯,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把全部賭注壓在了秦始皇身上,成就了千秋偉業!韓信把希望寄託在了劉邦身上,讓他的軍事才能和戰略眼光得到了充分發揮,最終幫劉邦建立了西漢王朝!還有諸葛……”
“這是聽書聽來的吧?”唐梟笑著打斷了他。
陳衛熊臉就紅了:“怎麼了?”
“秦二世二年,李斯被趙高陷害,在咸陽市集上被處腰斬!淮陰侯韓信功高震主,被呂后派人用削尖了的竹竿扎死,所謂“三不死”的承諾成了戲言……我地哥,你說的這兩個人,哪個得好死了?”
“可誰又能不死呢?起碼他們曾經輝煌過!”
唐梟被噎了一下,沉默起來,是呀,起碼人家曾經輝煌過!
“我該怎麼做?”他問。
陳衛熊正色道:“離開馬家餃子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