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纖阿自小在家規森嚴的環境長大,鮮少接觸外人。她方才倒也不是多害怕,只是這幾年她們三個女子處於荒山野嶺,鮮少有人涉足騰雲峰,更別提陌生男子了。
一聽到青年沉靜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頓覺心安了不少,輕輕啟口,“此處乃是甘露寺後山的騰雲峰。公子身上——”頓了頓,改口道:“施主身上的傷可有好些?”
小尼姑的聲線清亮又平和,就像一股清泉滑過裴琰耳邊,叫他連忙回應,“好多了,在下能得小師太搭救,真是榮幸之至。幸虧有了小師太,在下的命才能保住,大恩不言謝。”
話剛說完,裴琰立馬覺得自己很奇怪,自己平時視女子為無物,東宮的那幾個侍妾,他連見她們一面都懶得,更別提談話。可今日見到這女子,卻總是忍不住開口,最奇葩的是,對方還是個尼姑。
聽到裴琰略顯恭維的話,姚纖阿的眉頭不由得皺起一道弧度來。心裡暗忖,這人怎麼這般油腔滑調,就算要道謝,也犯不著加上“榮幸”二字。於是,她不再釋放臉上的善意,聲音由暖漸冷,雙手合十,
“施主言重了。出家人當以慈悲為懷,花草樹木,人鳥魚畜,都是貧尼心之所繫。貧尼在甘露寺靜修許久,每日受佛法教誨感染,自是會對世間萬物施恩布澤。”
她徐徐地闡述著,看似在陳述事實,也似在拉開二人的距離。
聽得裴琰眼中的亮光逐步暗淡,是了,人家可是出家人,六根清淨,今日腦子怎麼犯渾了,突然對一個陌生人講出這種自己平日難以啟口的話。
可他,就是喜歡同她交流,他躺在床上,小尼姑氣質如月臨皓璧,凝寒清冷,然他的目光始終捨不得移開,眼看著室內一片靜謐,他又尋了另一個話題,“敢問小師太法名?在下當如何稱呼自己的救命恩人?”
姚纖阿神色淡然,星眸垂下,雙手合十置於胸前,“貧尼法號嫦曦。”
“嫦曦?”裴琰目光又是一亮,在古籍《山海經》中,有關於月神嫦曦的記載。之前涉及此女的傳說時,他絞盡腦汁,也想象不出月神該是何模樣。
如今見到眼前的小尼姑時,恍然而道:“昔日姮娥仙子服仙藥飛昇而去,在下原以為人間至此再無月神。原來,這騰雲峰水澄柔春,色濯清夜,並非與生俱來,而是沾了嫦曦師太之光。”
姚纖阿笑了,神態嫣然,星眸閃動,說句傾倒眾生也不為過。即便秀髮全部掩蓋在一襲蓮花帽之下,卻依然不減女子的綽約風情。這樣的她,叫裴琰一陣恍惚,彷彿站在他面前的,真是從南海降臨的絕美神尼。
半晌,姚纖阿才道:“若非因貧尼是個出家人,貧尼必然會誤會施主本意。請施主不要拿貧尼同姮娥相提並論。”
裴琰挑眉,饒有趣味地問道:“哦?難道小師太也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認為月神乃無情之人?”
姚纖阿將合十的手掌緩緩攤開,交叉置於腹間,此舉叫裴琰一愣,這不是那些閨閣小姐常有的動作嗎?但只是閃過這一念頭,又被她身上散發的皎皎寒光,悠悠清質所吸引,只見她徐徐說來,
“若是月神乃無情之人,那遠古消亡,蒼生塗塗,又該怪到誰人的頭上?”
“師太乃出世之人,何故說出入世之話?”裴琰一臉訝然,有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年齡不大的人。
“世人只知,后羿為了人間,奪取神弓射下九日,豐功偉績。殊不知,凡人一生孤苦,衣不離絲,食不離谷,住不離木,行不離路,這些,都需要日月恆光。世間不能有十日,亦不能無一月。天旋地轉,日月輪迴,姮娥神職所在,只能舍小情成就大愛。”
裴琰聞言,一臉訝然。復爾目光清亮,臉色似雨過奇峰吐,輕雷初度暑,想不到在這小小山峰,竟有這般奇思妙想的人,看似嬌瘦弱小,實則心懷乾坤,
“世人或嘆后羿汗流浹背,或罵姮娥薄情寡義,卻從無人設身處地考慮到民間疾苦,師太妙思,令在下自覺渺小。只是,苦了後裔一番痴情。”
姚纖阿噗嗤一笑,不以為然,“后羿身為姮娥愛人,卻無法理解心上人的無可奈何。倘若姮娥真的摒棄天下,跟著這種男子過日子,只怕長日漫漫,還不知要掉多少眼淚呢。似這種自以為是的男子,休了也罷。”
此話叫裴琰一時被噎住,不知作何反駁。世間女子,大多以夫君為重,以男子為天,處處設身處地為旁人著想。這小尼姑,卻站在女子自我的角度,孤芳自賞。
難怪方才第一眼見到她時,就覺得她冷寂如霜,皎然勝月,不似凡間女子般平易近人,倒有些超凡脫俗的高冷。
忽而,腰部的疼痛感襲上心頭,裴琰“嘶”的一聲,手掌下意識地覆蓋在腹部,緊緊地按著。
姚纖阿正坐在桌案前,為裴琰製作塗抹的草藥,並未去留意此刻在榻上犯疼的那人,片刻,她忽然想到什麼,隨意而問,“對了,敢問施主如何稱呼?”
“裴玄暉。”裴琰脫口而出,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表字相告,頓了頓,又看向那道纖細的背影,嘴角漾起一抹不自知的笑意,“小師太若不嫌棄,可喚在下玄暉。”
普天之下,能喚他“玄暉”的,只有當今聖上與皇后。可他許她,用親密的稱謂喚他。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他並未在意她是出家人,而是拿她當成江南的世家小姐看待。
方才短暫的交流,令他對此女刮目相看。
“這可使不得,”姚纖阿一邊捶打著杵臼,一邊搖頭,學習著尼姑的語氣,“貧尼早已出家,只願揮別紅塵紛擾,擁抱青燈古佛。施主乃紅塵中人,於貧尼無非是夢幻泡影,豈敢直呼施主名諱?”
先不說她現在假扮尼姑同陌生人相處,就憑他姓“裴”,她也不想同此人有過多交集。兩年前,她從長安流落到江南,從贊聲不絕的佳人到長袖善舞的妒婦,全拜那太子裴琰所賜。
她永遠忘不了,離開東宮前,裴琰託人帶給她的那句話,“孤永遠都不可能喜歡你”;也忘不了,東宮小廝婢女們投來的輕蔑無視的眼神;更忘不了,回到姚府,父親對自己的羞辱謾罵……
因為那個姓裴的,她從一個養尊處優的長安貴女淪為辛勤勞作,帶髮修行的尼姑。他說他絕不讓她再進東宮,她還不稀罕呢。在兩年前,她就曾經在佛前許願,“願生生世世,和裴琰再無瓜葛。”
如今,只需要等這個春天一過,兩年期滿,她就可以離開甘露寺了。她就快告別這艱苦的歲月。
室內陷入一片靜謐,頓了頓,姚纖阿道:“貧尼還是喚您裴施主吧。”
良久,都未得到身後人的回應,姚纖阿回頭一看,裴琰躺在床榻上,眼睛眯成一條細縫,嘴唇輕啟,卻說不出話來。
叫她一陣疑惑,走近一看,他腹部的袍衣已經染上鮮紅的血漬,額間也跟著冒出不少汗珠,深眸盡是痛楚之色,想來是傷口裂開了。
姚纖阿坐了下來,從懷裡掏出絲帕,替他輕輕拭擦。
裴琰疼得咬牙切齒,身體猶如陷入冰火兩重天,火辣的灼痛感與擠進心間的涼意猶如兩股對弈的力量,硬生生地要將他的身體割開。
從小到大,他錦衣玉食,每次生病皇后和侍妾們都不假他人之手,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如今身處荒山,茅室蓬屋,顏明和破霧均不在身邊服侍,頭遭感到這般無助,甚至絕望。
姚纖阿見他臉色蒼白,緊緊咬唇不放,心有不忍,於是輕聲安慰道:“彆著急,你先忍一忍,會好起來的。”
女子的氣息猶如靜謐花香,將他沉在其中,盪滌了心中的隱忍與痛苦,他的心緩緩安靜下來,窗外偶爾傳來風聲鳥鳴,叫他的心更為清幽。
裴琰看著姚纖阿,只見晨光下,她的臉蛋猶如抹上一層絢麗的脂粉,她的手指不時按在他額間,臉龐上,“嗯,還好,沒有發熱。”
當肌膚接觸時那柔膩溫香的感覺,叫他嚥了下口水,衝動之下猛然捏住她的小手,“嫦曦你果然不是世間凡人,你定是月宮中的仙子,來拯救在下的。”
姚纖阿聽出他的意有所指,臉色的雲霞被晨光烘襯,顯得更為鮮紅,“裴施主真會說笑。貧尼若是仙子,怎會住在這偏僻荒涼的騰雲峰,此刻施主也不會見到貧尼。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得先解決了施主的皮肉之痛才行。”
話畢,這才發現裴琰的手掌緊緊裹住自己的小手,此刻她雖偽裝成一尼姑,但男女之防叫她心中一慌,嘴裡爆出兩字,“放手!”
裴琰被她慍怒的神色震住。
在青年的遲疑之間,姚纖阿趁他不備,狠狠地將他手掌甩開,惱怒地瞪他一眼,並站起身遠離床榻,和他隔開一段距離。
裴琰這才回過神來,想起身安撫,卻發現自己腿腳不便,故而輕咳幾聲,有些尷尬地撓了撓腦袋,“抱歉,嫦曦師太,在下,在下——”尾音被不斷拉長,他有些慌亂,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知該如何解釋。
姚纖阿擺擺手,神色悵然,“罷了,念你尚在病中,貧尼便不同施主計較。”
她又端起桌案上搗好的草藥,走向裴琰,“這是貧尼製作的草藥,雖不能藥到病除,卻也能緩解施主的痛入骨髓。還望施主將就著用吧。”
裴琰微微一笑,頷首道:“有勞師太。”
因他腹部的傷,人無法起身。姚纖阿索性替他解開腰帶,見她臉色羞赧,動作都有些不穩,就知她鮮少同男子接觸。那懵懂的模樣,怎麼就那麼可愛呢?思及此,他唇角微微彎起一道柔和的弧度。
就在他思索著該找個什麼話題同她閒聊後,只見她忽然拿起他腰間玉製的魚符,仔細一瞅,臉色由驚訝淪為憤恨,她咬牙讀出魚符上的標籤,“東宮,裴琰。”
她看向他,怒火從腳底竄到腦袋,星眸隱去靈動與柔美,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掩蓋的恨絕,“你是太子裴琰?”
見她神色瞬息萬變,裴琰有些不知所措,可她既然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他便未再打算瞞著,“是,孤正是東宮的主人。不知師太——”
話還未說完,姚纖阿已將魚符扔在他身上,目光浸滿寒意,似一汪冰冷刺骨的雪水將他凝固,胸口劇烈地起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