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了。
傅瀾月想。
從夏清露墜崖至今,已經有十六年了。
這十六年,傅瀾月沒日沒夜地衝著自己的境界,她分明已是引靈巔峰,旁人修煉到這個程度,慢不過五年,境界便能更上一層樓,可她就像在蝶蛹裡,好不容易從一條毛蟲蟄伏蛻變成了蝴蝶,卻怎麼也撕不開那層蛹殼。
她掙扎了足足十六年,最終才在機緣巧合之下築了基。
而峽淵之下的女主夏清露,正好落在了因魔界政變而被長老囚禁的少年魔界少主附近,一邊以魔界少主魔物不敢靠近的威壓作為蔭護養傷,一邊用真情溫暖他,朝夕相處,二人漸漸生出了深厚的情誼。
十六年過去,夏清露養好了傷,魔界少主動了心,誠邀夏清露留下來,然而夏清露卻一心想要回到玄衍。
後來魔界少主韜光養晦,一朝殺回魔宮,替父報仇,成功坐上了魔尊的位置。
這也是小說後期三界大亂的動因之一。
文字的記載太寥寥,紙上的人物太單薄。
傅瀾月對那遙遠少年時代的記憶其實已經比較模糊了,書裡的內容大部分都記不清楚,要麼就是顛三倒四的,連絕大部分的人名兒都忘乾淨了。
前段時間她才恢復記憶,尚在狀況外,接著又被委任負責東巡,馬不停蹄地奔往了東海。
修士少睡眠,東巡途中的每個不趕路的夜晚,她躺在榻上,都在想自己該怎麼辦。
每到這時候,總有一個身影浮現在她腦海中。
那人具體的相貌她早已沒法細緻地描繪出來了,只記得他眉眼溫和,身形清瘦,可在傅瀾月眼裡很高大,一身灰撲撲的長衫也能穿出風骨,
他或是用那瑩白如玉的手握著奇形怪狀的陶土茶杯,坐在窗欞前那張破舊得滿目瘡痍的小桌邊,品著粗葉子茶,或是執著一本泛黃的書卷,念著古詩經文,講些那時候傅瀾月聽不進去的大道理。
他聲音好聽,清脆如泉,清朗如風,即使孩子們不愛聽大道理,也愛聽他說話。
他對傅瀾月說過:“你命線太偏執,若選擇走上成仙的道路,時乖運舛,坎坷波折。不如做個朝生暮死的凡人來得暢快。”
傅瀾月後來每每想到就想笑:“管它修仙入魔還是芸芸眾生,連口吃的都快沒了,你還想選走哪條路呢?說得輕巧!”
到如今,傅瀾月才不得不承認,他的確一眼就將她的命運看到了頭。
“明明只是個教書先生而已。”傅瀾月在心中笑哼。
銘雪峰,山如其名,終年冰雪封蓋,寒風凜冽。
傅瀾月記得自己第一次上這山時還是個凡人,淨無仙尊和夏清露陪著她走,修仙者步履輕快,凡人血肉之軀,拖著沉重的雙腳向上爬,不到半山腰,眉眼上凝結的都是冰霜,像山鄉僻野流傳的“雪孩子”傳說。
白雪傾傾,整座山上只有一處熱源,便是淨無仙尊的湖光殿,偏殿有一處溫泉,是夏清露的居所。
傅瀾月住在山的北面,除了偏僻點兒,其實也比其他樓宇金碧輝煌的程度不遑多讓。
李訓說,一眾長老都正在湖光殿正殿,不可讓他們多等。傅瀾月就直奔湖光殿。
剛一進殿,傅瀾月的靈感就被狠狠一觸動。
她先將李訓推到了適合的位置,而後對著正前方行了個規規矩矩的弟子禮,“見過師尊,各位師叔伯。”
湖光殿主殿內向來古樸清冷,而今日大半個玄衍的長老仙尊們都聚在了這兒,傅瀾月那幾個師兄倒是不在,恐怕是已經見過了。
眾人之間,一個穿著粉衣的姑娘笑眼盈盈,一雙小鹿似溼漉漉的眼睛望去,如花瓣般柔軟鮮妍的唇邊綻放出一個蜜糖似的笑,“瀾月師妹,你回來啦,好久不見。”
“師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傅瀾月看不見,對著她的方向一頷首,感受到對方與十六年前相比略有變化的氣息,“還未恭喜師姐‘道成’,此番化險為夷,也算機遇。”
夏清露還未說什麼,淨無仙尊一皺眉,搶先開了口:“瀾月,你師姐這些年身逢險境,如今好不容易回了門派,你非但沒有半分高興之色,反倒說些不合時宜的話……”
他頓了頓,“我知道你向來與露兒感情不親,她離開這麼多年驟然回來,你心中不適,可如此作為,未免太過了些。”
“回師尊,過去弟子從未說過不喜師姐,也未曾做過類似的舉動,如今心中也絕無不快,方才一番話弟子自認無失無過,不知師尊此話從何而來?”
淨無仙尊一愣,興許是沒料到傅瀾月會頂嘴,一時嘴邊無話。
但細細一想,他這個小弟子性格桀驁,素來不怎麼聽話,現在對他狡辯也不算在意料之外。
“好啦……瀾月剛回來,師尊就不要說這些了嘛。”夏清露出聲,語氣裡撒嬌的意味讓淨無仙尊的臉色稍霽。
霽雲峰峰主也出來打了圓場:“瀾月一路奔波不停,恐怕也累壞了吧——東巡怎麼樣?”
霽雲峰修煉器一道,器師脾氣大多溫厚,與人和善。
傅瀾月的師尊和幾個師兄都忙,平日裡他們那峰上的事務大多由她一手操辦,包括外門弟子法器維修養護的問題,霽雲峰主也因此和她有過幾面之緣,對這個除了脾性倔了點,辦事謹慎周到的弟子還頗有好感。
夏清露的小鹿眼微微睜大,“啊,師妹原來是去……東巡了呀。”
她話音剛落,在場的眾人瞬間臉色各異。
十六年前那場東巡,裂的是南角守境石,掉下去的是淨無仙尊的弟子,打的是整個玄衍的臉。
人界四洲的守境石,封守維護邊界已有近千年時間,第一次出現問題,竟是在玄衍東巡的時候,還折了一位天賦過人的天才弟子,這些年其他三洲背後的議論都快把玄衍的左右臉給打腫了。
唯有李訓神色不變,眼角眉梢仍掛著點譏諷。
傅瀾月恍若未聞,答道:“晚輩此行剛到涥江渡口,在前往南角守境石的路上就返了航。”
霽雲峰峰主點點頭,“待之後,你再帶人去看看。”
“這便是弟子要說的第二件事。”傅瀾月突然一掀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對著淨無仙尊連磕了三個頭,“還請長老們另請他人完成東巡。”
眾長老均被這一舉動嚇了一跳,霽雲峰主忙伸出手,作勢要攙她起來,卻被她輕柔地拂開了。
淨無仙尊額角一跳,“你這是做什麼?”
傅瀾月嘴角繃得筆直,語氣平靜:“弟子思量多年,為何付出數倍努力於旁人,修為卻總是無法精進,如今終於徹悟:弟子仙緣太淺,天生在此道上行不長遠。比旁人多出數十年長壽,弟子已然知足,不如就此停步,廢了修為後下山還俗,免得執迷不悟,反生了心魔。”
“還望師尊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