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目的地不變,傅瀾月記得,最少也得航行一個時辰才能抵達南角守境石。
而現在,最多半刻鐘,傅瀾月他們一行便被擺渡人划船送回了玄衍山下。
那船開得又急又不不穩,剛一下船,立刻就有修為尚低的弟子弓腰捂嘴,一副快要嘔吐出來的模樣。
傅瀾月聽見,兩指一彈,給他上了個清心咒。
她再拜老翁,“多謝前輩。”
老翁抬手扔給她顆珠子,鵪鶉蛋大小,晶瑩剔透,裡面似有瑩藍流動。
“若再要出航,把它扔江裡即可。”語罷,那老翁也不等傅瀾月反應,一撐杆,整艘船又浩浩蕩蕩地沉沒進水下了。
傅瀾月只好收下。
他們一行上了山,剛踏入仙門,便見一戴著半扇銀製面具的人坐在木輪椅上靜靜等候。
蕭婧雪捱了挨傅瀾月的手背,“小師姐,守義樓主。”
傅瀾月打發幾個師弟師妹們先回去,自己走近了輪椅,抬手輕車熟路地握上推手,輕聲問:“您在這吹哪兒陣風呢?”
輪椅上那人——守義樓主,李訓露出來的那隻眼橫了傅瀾月一眼,見她恍若未覺,更氣惱了。
“門派到底出了什麼大事,這麼急地叫我們回來?”傅瀾月推著輪椅。
她十四歲入仙門,經過無數次磕碰,如今半個甲子已過,玄衍山上的每一處花草樓閣,早已在她心中有數。
“哪兒什麼有大事。”李訓語氣懶洋洋的。
他不是不能用靈力驅動輪椅,卻也任由她推著,只指點她往她師尊的山頭銘雪峰去,“就是你那師姐回來了。”
傅瀾月足下微不可查地一頓,隨即笑道:“奕絡師姐回來了?不是說還有段時日的麼。話說師姐此番歷練歸來便該‘道成’了吧,哎,當真天之驕子……”
修仙之人第一回引氣入體,便代表能溝通天地靈氣,使其參與體內循環,初有靈識,是為“引靈”。
靈氣淬鍊凡人之軀,靈骨淬鍊而生,靈臺脫凡入仙,逐漸穩固,意識凝聚為神識,是為“築基”。
求仙路長,尋得道心高懸靈臺,世間萬物自有一套運作邏輯解釋,是為“道成”。
再進一步,道心為天地所接納,參破世間規則,自身的一部分便可代表其一,是為“洞虛”。
至於“劫寂”……那都是隻存在於古籍,飛昇的老祖宗們的故事了。
“誰和你說奕絡……是夏清露。”
“夏師姐還活著?”傅瀾月語帶驚訝,狀似感慨,“當初可是本命燈都滅了。看來是天不絕夏師姐,大難之後必有後福啊。”
“傅瀾月,你真不知道?”李訓眉尖一抖,話音裡帶上幾分譏誚,“夏清露回來了。當年你和她一高一低地掛在峽淵上,她掉了下去,你卻被救了上來。”
傅瀾月沉默片刻,又故作平常地開口:“那我現在回去銘雪峰,是去拜會夏師姐?原來就是這事兒啊,我還當多著急呢。對了,我們東巡沒走完,還剩南角守境石沒巡查。”
說著,她停下腳步,在身上摸了摸,拿出先前老翁給的那顆珠子,遞給李訓,“擺渡人前輩給了我這個,說再要出航用。”
“穿江珠,好東西。”李訓眯著眼細細打量這顆珠子,才見那透明珠子內瑩藍的流動竟是有規律的,像把流經玄衍山這一段的涥江微縮了。
看罷,他還給傅瀾月,“這是人家送你的,別交給門派了,也別聲張。”
傅瀾月有些不解,她還當這是老翁留給玄衍的信物,以便事情解決後,好再聯繫上他繼續東巡。
可李訓怎麼說這是給她的?
無親無故,老翁幹嘛送她東西?
她這麼想,就這麼問了。李訓哼了一聲,語氣又帶上了譏誚:“給你拿著就是,還疑神疑鬼。就你這樣的,有什麼可圖謀?剁了過年當餃子餡還嫌味道差呢。”
傅瀾月:“……”
就不該問他。
傅瀾月閉了嘴,專心走路。
此時正是早課時間,玄衍山上人影寥寥,但傅瀾月的靈感頻頻被觸動,她便知道,夏清露回來的事,在門派裡已傳遍了。
早前就提過,她傅瀾月是穿越來的。
她穿進的這本小說,名叫《步步登仙》,這種古早言情爽文,是她初中那會兒還頗為流行,在班上傳閱得熱火朝天。
《步步登仙》講的是家道中落的大小姐夏清露被看出她根骨奇佳的玄衍淨無仙尊帶回門派悉心教導,並憑藉其堅韌美好的性格和嬌豔動人的美貌,吸引了正派、反派、中立派等等的喜愛,於是展開一段你爭我搶最終魔尊抱得美人歸的故事。
當初傅瀾月被雷得不行,感覺自己接了盆潑天而來的狗血,幼小的心靈都受到了荼毒,於是只翻了開頭結尾,就匆匆還給同學了。
導致她只知道個梗概,中間過程一概不清楚。
只挑著看了書中一個和她同名的女配相關的情節。
書中的傅瀾月同樣生於丞相府,同樣被查出並非親生,只不過穿來的傅瀾月選擇離開,而她選擇了撒嬌哭鬧用盡手段留下。
十四歲,穿來的傅瀾月一路北上,提早遇見了淨無仙尊和夏清露,一腳踏入玄門;本土的傅瀾月還在深宅大院裡,成天為了幾根髮簪、幾句褒獎爭風吃醋,直到四年後的仙門大選,才進了玄衍,又因天賦卓然拜入淨無門下。
本土傅瀾月不像穿來的五感缺一門,天資又愚鈍,修了三十年的仙也才築了個基。
人說修仙一途,越早越好,因為年紀漸長心裡雜念越多,體內的雜質也積攢得多,靈氣洗滌起來就麻煩。所以過了二十歲,“引靈”的機會就渺茫了。
她比穿來的傅瀾月晚四年入道,玄衍只收十四到十八歲的弟子,她卡著仙門大選最高年齡限制入選,天生瞳色同樣異於常人,卻雙目清明,修煉速度如同乘風而起,十年築基,舉世罕見,也能稱上一句資質過人,百年之內道成也未必不可。
可惜她太過善妒啊。
女主夏清露所受的寵愛冠絕仙門,修煉之路順風順水——若說本土傅瀾月是騎著電動車,那她就是開著跑車。
傅瀾月出身名門貴族,性子自小被嬌縱得不像話,在家裡總被半路回來的真千金壓一頭就算了,出了家門可見不得別人,尤其是女人,比她更耀眼。
然而她費盡心思爭寵,處處和女主作對,反倒落得個貓嫌狗不待見的名聲。
直到她入玄衍的第十年。
正值春夏交接,本土傅瀾月剛築基不久,和女主一起隨同門師兄師姐們東巡。
南角守境石裂了條細縫兒。
守境石上千年沒出過問題,於是,誰也沒注意這條縫兒。
彼時夏清露正望著東海日出出神,不料守境石驟然分崩離析,她腳下一空,足底灘塗已撕裂開一條巨大的峽谷,谷底烈火騰燒而深不見底。
正是魔界峽淵。
那峽淵沿著兩界交線,綿延了數百里。
附近的傅瀾月被牽連著遭了殃,往峽淵裡跌去。
所幸她二人反應敏捷,各自就近扒住了巖壁,尋找到支撐點緩上一時片刻。同門在異變陡生時便立刻稟報了玄衍,玄衍來人很快,不過半個時辰就有數位長老或御劍或御物而來。
只是,就這半個時辰,也足夠界邊那群沒有神智的魔物們興風作浪起來。
黝黑的鬼影子和火藤密密麻麻從峽淵裡爭前恐後地鑽上來,扯住傅瀾月的腳踝、小腿、胳膊、手腕……伴隨尖銳詭異的嘯聲,她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頭髮也炸起來了。
淨無仙尊掠影而來,正艱難應對的傅瀾月眼睛一亮,“師尊……”
淨無仙尊略過她,奔向夏清露,一劍斬去了那人身上大半的鬼影和鬼藤蔓。
傅瀾月一時怔然,險些掉下去。
不過到最後,她被李訓一把拉了上來,而夏清露的指尖和淨無仙尊錯過,仰身跌入了無盡的魔界峽淵。
這一段發生的事和穿來的傅瀾月對上了,只是她那時還在引靈巔峰。
她要是能看見,李訓抓住她手腕時,那張素來刻薄輕慢的臉上露出的神情,恐怕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雙腿沒法站起來,就跪在地上,細細密密的疼痛竟讓他的額上也凝出了汗珠,兩條眉擰著,咬著牙。
連額角青筋的跳動都是那麼微弱。
唯有眼睛裡像是裝了一把鋒利無雙的劍。
後來,夏清露在玄衍山上的本命燈滅了,所有人都以為她已身故,給她的寵愛終於轉移到了傅瀾月身上。
本土傅瀾月起初也有些傷心,後來漸漸被愛意包圍,還生出些隱秘的暗喜。
可她沒瞎,一雙眼睛最是清透。
隨著時間推移,她越來越發現,那些人是在透過她,懷念著別的什麼人。
別的什麼人?
某次她瞥見池中自己的側影,終於知道了——她的側臉,和她那已故的師姐夏清露,有五成相似。
傅瀾月開始不敢置信,而後感覺到的是憤怒,最後化為了後知後覺的恍然大悟。
難怪,並肩而行時他們卻總要落後半步,難怪他們總對她說:“閉眼。”
那雙眼睛瞳色太淺,睜著的時候,總顯得有幾分涼薄,就不像那個溫柔明媚的少女了。
一股無法言說的屈辱盤踞在傅瀾月胸間,堵得她血流不暢,憋出了一個暴躁又惡毒,尖刻又善妒的傅瀾月。
以至於在夏清露回來,她再一次失去了眾人的寵愛之後,變本加厲地針對、報復女主。
她越是尖銳,越顯得女主善良弱勢,也越讓她陷入了劣勢。
她最後的結局是,被釘在審判柱上,在眾人的審視逼問之下,一箭穿心而亡。
傅瀾月,她是這麼一個,套路得近乎完美的惡毒女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