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分的風還有幾分寒意,使得岸芷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噓!”汀蘭趕緊噓他,耳朵緊緊貼在馬車壁上。
岸芷狠狠翻了個白眼:“別試了,你都聽了大半個時辰了!根本什麼都聽不到!”
汀蘭不死心,耳朵依舊緊貼在木板上。
奇了怪了,這木板子又不是中空隔音的設計,這薄薄的一層,先前還能聽到動靜,現在卻啥也聽不到了。
難不成這小諸葛又昏過去……可他不是已經凝聚出印綬了?
雖然不知道是幾品的印綬,但應該要比之前皮實不少吧?難不成察覺到什麼了?
岸芷拿著馬鞭,吸了吸鼻涕,見汀蘭實在聽不到動靜、滿臉晦氣地收回耳朵,嘲笑道:
“終於死心了?早該這樣了。”
汀蘭恨恨地奪過馬鞭,往馬屁股上抽了兩下:
“不是說他們諸葛氏很難有印綬嗎?這又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汝陰侯從陰溝地府裡爬出來了?”
“就連杜先生都沒想到呢,這小諸葛還偏偏不見所有人……這是在偷摸著幹什麼呢?”
“噓噓!”這回輪到岸芷噓汀蘭了。
“你在胡謅什麼?!我們這黔首小民,哪裡敢對這些大人物胡言亂語?”
汀蘭很是不屑地瞅他:
“說了又如何,諸葛氏本就子嗣不豐,還都病病殃殃的全都死完……額,還剩一個,但幾乎都死絕了。”
“就算是汝陰侯復生又如何?他這小諸葛還不是要被家主攥在手心裡擺弄?”
岸芷被他吐沫星子噴了一臉。
他伸手擦了擦,還是說道:“汝陰侯可是侯爵呢,封土千里……要是他還在,咱們就都得是他的佃戶。”
“但是他死了!他的爵位還不世襲!”汀蘭又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你這沒見識的東西,活該當一輩子家奴!”
岸芷不服氣,也抽了一下馬屁股:“就你有見識!呵,我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敢說汝陰侯壞話就是有見識了?”
“你!欺人太甚!”
*
【對啊,欺人太甚啊。】
白玉印章懶洋洋放光芒,與諸葛琮默默聽著外面兩個尖叫雞吵架。
【瞧瞧,這才六年,你都被人議論成什麼樣了?】
【要不要把他們都殺了,再殺去雒陽,問問你那好主公跟好同僚,不維護你的宗族也就罷了,為何在你死後還要繼續磋磨你的名聲?】
諸葛琮好似什麼都沒聽到,依舊屏著呼吸。
岸芷和汀蘭都不是家養子出身,都是小時候從鄉底下選來的,專門伺候貴人的。
這樣的小夥子自然不會有什麼大見識,相互抱怨的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能從去年互相穿錯的一隻鞋履,講到前年家裡的信被偷看,嘟嘟囔囔囉囉嗦嗦的。
印章很快就聽膩了。
可諸葛琮卻在凝神細聽,似乎很喜歡這些雞零狗碎,聽著聽著面部表情便柔和起來。
印章最討厭他這副無慾無求的小模樣,於是便繼續鍥而不捨地試圖說服諸葛琮破車而出大殺四方。
【好歹也是曾經的二把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諸葛琮,你有點兒骨氣好不好?】
【想想你的養父母,你的哥姐兄嫂、侄子侄女……】
【你可是為了他們,把諸葛氏都霍霍得分崩離析了,還得到這般下場。這你都不氣?不殺去雒陽?】
諸葛琮似乎從一片迷夢中甦醒,慢吞吞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觀察著自己幼嫩的、細瘦的手。
印章大急:【你在暗示什麼呢?文士打架又不用拳頭!】
【不是暗示。】諸葛琮從床上下來,感受到一陣頭暈目眩,但他穩住了,甚至還優雅地整理好了中衣衣襬。
他似乎心情不錯,此時臉上的死意也少了不少,終於有了幾分活人氣息。
【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他們吵架挺有意思,比上輩子那些動不動要殺人全家的要有意思多了。】
印章氣瘋了:【你在說什麼鬼話?誰跟你說吵架的事了?我說的是咱們忙忙碌碌半輩子才攢下來的家業!爵位!還有……】
說到一半,它突然意識到諸葛琮根本不在乎這些,猛然改口:
【諸葛氏那些親戚呢?看看你這小諸葛都慘成什麼樣了,你都不想去為他討個公道?】
諸葛琮翻了翻床下的匣子,找出了外袍。
這袍子似乎是專門備來成親用的,料子、剪裁都極好,繡著諸葛氏族,或者說諸葛琮自己最喜愛的翠竹紋樣,在馬車中微弱的光線下放出柔柔的輝光。
諸葛琮珍惜地摩挲著布料,感受著它的柔軟。
【看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
【在過去,咱們可是有成千上百箱蜀錦,比這破布好的不計其數,全被你賞給你那些武將、屬臣了,怎麼沒見你心疼半分?】
諸葛琮笑笑,緩緩將這衣物披在身上,一絲不苟地撫平每寸褶皺。
【這跟那些不一樣。我可真是沒想到……】
印章被拴在他腰帶上,對身下的觸感很不滿意:【你沒想到啥子哦!別這樣小家子氣好不好?諸葛琮!白瞎了你這張好臉!】
整理好著裝,又將頭冠謹慎地束好,諸葛琮終於停下動作,端坐在插了一把小刀的桌邊。
外面兩個尖叫雞還在爭吵,似乎已經順著時間線吵到了大前年發生的雞毛蒜皮的小事。
諸葛琮溫和地垂下眼瞳,將小刀從桌上拔下,又揉了揉自己脆弱的疼痛的手腕。
在印章的歡呼聲中,他再度引動了文氣。
“鏡花水月。”
無聲無息的波動覆蓋整輛馬車,而後尖叫雞驚慌的叫聲再度響起:“郎君怎麼突然咳嗽這麼響!快快!汀蘭!進去看看!”
伴隨著尖叫,汀蘭噌的一下便躍了進來!他徑直越過端坐的諸葛琮,驚恐地看著床上縮成一團的枕頭:
“郎君!你!你吐血了?!”
他猛然轉頭,大喝道:“岸芷!喚後面跟著的大夫!全部都過來!還有,快去請杜先生!”
“出大事了!咱們可擔當不起!”
【所以,你只是用了個小幻術?】在一團亂糟糟中,諸葛琮與印章彷彿一個半局外人。
【我還以為你終於放棄那無謂的堅持,要殺了這幫人了呢。】
諸葛琮淺笑著搖搖頭。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現在變得很愛笑,動不動就要笑上兩下,就連眉宇間沉重的冷意都消散了不少。
從能止尖叫雞慘叫的邪惡兇殘恐怖陰沉少年,變成了個普通的陰鬱漂亮少年。
馬車外又傳來一陣喧囂。
那位杜先生先於大夫而來,八字紋明顯的臉繃得緊緊的,盯著幻象組成的奄奄一息的小諸葛。
只是片刻,那嚴肅的臉便鬆弛下來,安心似的嘆了口氣。
——還好馬車空間足夠大,不然這群人就要踩在諸葛琮辛辛苦苦整理好的衣襬上了。
汀蘭嚇得腿都軟了,聲音有些發顫:“杜先生,您看,這還能治嗎?他兩個時辰前才凝聚了印綬……”
“又是個命薄的小諸葛。”杜先生捋了捋鬍鬚,臉上笑意一閃而過,接著皺著眉頭吩咐道:
“不用治了,他活不了了。”
“現在全力趕回青州回報家主。屍體就地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