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奴一臉詫異:“世子,您不進馬車內嗎?”
秦安搖頭:“我本是骯髒的奴隸,何來的世子。”
聽了他這番低賤的話語,馬車內的裴鈺只覺更加心煩氣躁。
她掀開車簾:“裴安,你到底是何意?見了阿姐不曾給半分好臉色便罷了,處處擺出低賤的姿態,你這幅做派究竟像誰?”
秦安依舊垂著腦袋,面容平靜:“奴才萬萬不敢,只覺這身衣衫,髒了郡主的眼。”
裴鈺臉色大變。
她們之間終究生分到這種地步了嗎?
但她的視線落在秦安沾染血跡的衣袍上。
還是會不禁鼻子微酸,胸口悶痛。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間的火氣,語氣稍緩:
“阿安,阿姐不想同你爭執什麼。但請你收起任性的性子,不要讓母親和祖父見了傷心落淚,她們終是上了歲數,經不起你這般折騰。”
秦安仍是低頭頷首。
他是奴隸,他沒資格置氣。
他的命運在三年前便定下了,他永遠都不會再有親人了。
“郡主放心,奴才命賤定會守好本分,絕不會給裴國公府惹麻煩。”
他的聲音裡透著決然和堅定。
她的弟弟,果真在怨怪她們。
還是在逼她們與他離心嗎?
裴鈺頓時眼眶泛紅,心中的憤懣和不甘,徹底爆發了。
她憤怒地叫停馬車。
“好,既你這般執拗不悟,那休怪阿姐無情了,給我下車!”
“若還想回國公府,便再走回去的路上好好悔悟今日之錯。否則,就永遠留在鬥奴場自生自滅!”
馬車漸漸駛離,留下一串囂張的鞭響。
秦安的深邃的眼底平靜如死潭,喃喃低語:
“裴國公府,我是一定會回去的……”
還自己一個清白…….
他拖著早已疲憊不堪的身軀,緩緩朝裴國公府方向走去。
才邁出幾步,一道倩影出現在秦安面前。
秦安心頭一頓,抬起頭,對上一雙神情複雜的眸光。
是順安侯府嫡女,蘇柒。
亦是他有過媒妁之言,未過門的妻子。
她曾經是他的摯愛,為她秦安上山尋花下海覓豬,曾把自己一切最美好的給她。
那時的她,會親暱地抱著秦安的胳膊,用溫婉甜蜜的聲音喚他:
“阿安,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我裴安,這輩子非蘇柒不娶!”
那是他一生唯一一次,對一名女子許下承諾。
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此時的她一襲綾羅白衣勝雪,美麗溫嫻,可那眼中閃過的意味難明,卻讓秦安覺得心口堵塞。
她是在可憐他嗎?
見秦安望她失神,蘇柒眼神閃過一絲異動,但又很快歸於平靜:
“好久不見!”
秦安收斂心緒,欠身行禮:“奴才見過侯府蘇小姐。”
蘇柒神情微滯,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狼狽男人,眉頭微擰。
這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總跟在她屁股後面有說不完的話,時常變著戲法哄她逗樂的少年郎嗎?
不是了。
三年的奴隸廝殺,讓他徹底變了。
如今卻像條喪家犬般卑躬屈膝,陰沉寡言。
還有他身上那股若隱若無地戾氣……
心口彷彿堵了塊巨石,讓她難以呼吸,不由地打溼了眼角。
沉吟片刻,她用錦帕按了按眼角,平息絮亂的氣息,語氣溫和:
“裴世子,客氣了!”
秦安始終面無表情,不言一語。
他在也聽不見那聲聲透著溫情地‘阿安’了。
自從他與她的婚約,被侯府更換成了她與裴煥的婚事後。
她喚他只有聲聲疏遠的‘裴世子’。
他曾質問過她,為何要同意取消她們的婚約,是嫌棄他的身份嗎?
她神情冷淡地回答他:“我們回不到從前了…….”
但她卻對裴煥笑了,笑得很溫情。
是他從未見過的情愫,專屬裴煥的偏愛和青睞。
尤其是她和斐鈺一起護著斐渙讓他頂罪時候,他便已經明白。
所有的一切已經隨著自己世子身份的消失而消失。
是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他有什麼資格嫉妒?
秦安的手悄悄攥拳,指甲深陷入肉中,痛感強烈。
隨即又釋懷了,鬆開了拳頭。
見他依舊如此淡漠疏遠,蘇柒只能作罷。
她嘆了口氣,抬手一指侯府馬車:“上車吧,我正好要去裴國公府一趟。”
秦安現在四肢早就匱乏無力,僅憑著一口氣強忍著不讓自己倒下。
裴國公府,他一定要活著回去。
於是,他行禮一謝,坐進了馬車。
馬車徐徐前行。
秦安將身體蜷縮在角落,儘量保持兩人的距離。
生怕一靠近,他的心會莫名疼起來,回憶起兩人甜蜜的過去。
但這般疏遠的秦安,令蘇柒感到難受極了。
她從一旁的矮几上斟了杯熱茶,試圖拉進兩人距離:
“裴世子,口渴的話,這裡有…….”
“多謝蘇小姐好意,奴才喝不慣熱茶。”
秦安拒絕接茶,聲音嘶啞乾澀。
在鬥奴場的三年,早就喝慣了苦澀的冷水,吃糠咽菜,甚至餓極了連人血都喝過。
早已忘了茶水的滋味。
他的拒絕,令蘇柒手上一僵,心裡更舔苦澀。
她清咬著嘴唇,目露懷戀。
最後嚥下滿腔的苦澀,勉強扯出一抹笑。
一路無話。
馬車緩慢在國公府門口停下。
秦安下車抬眸,便看見了一棟巍峨聳立的硃紅色宅邸,匾額上寫著“裴國公府”四字。
蘇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消失在宅邸。
秦安收回視線,垂著腦袋一步踏入緊緊跟上。
一路上府中家奴錯過他身邊時,眼裡皆是嫌棄,捏著鼻子從他身邊疾過。
他地臉上毫無波瀾,這些厭棄對他來說,早已習慣了。
剛走進前院,秦安便落入溫暖的擁抱,帶著哭腔:
“為孃的安兒終於回來了,你受苦了,都是娘沒用,三年前護不住你……”
滾燙的淚水浸溼了他血腥刺鼻的破爛外裳,將秦安心底騰昇起委屈硬生生給壓了下去。
他掙脫懷抱退後兩步,俯身行禮:
“奴才秦安見過國公夫人。”
裴夫人一滯,整個人怔愣得望著自稱秦安的兒子。
眼淚更加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她的安兒終究還是記恨著她們。
三年前,在太子大發雷霆要降罪整個裴國公府時,她們極力撇清了他和裴府的關係。
他是賤婢的孩子,姓秦。
還親手將他送去了那裡皆是亡命之徒,有去無回的鬥奴場。
她夜夜抄經唸佛,祈禱安兒能在鬥奴場活下去,等待時機接他回來一家團聚。
如今他回來了,卻對她這般疏離。
想起這三年裡,她的安兒遭遇了什麼事情,裴夫人再忍不住。
伸出顫抖的手握住他的血手,哽咽:
“安兒,是娘對不起你。你怎麼渾身是血,哪裡受傷了,我讓府醫給你……”
秦安往又後退了一步,避開她的手,垂眸:“不必了國公夫人,奴才現在過得很好,勞夫人掛記了。”
他的態度依舊恭敬疏離。
他在被拋入泥濘深淵那刻起,便已經被腐蝕地鐵鏽斑斑。
他等過,盼過,祈禱過她們還他一個公道,接他回家。
最後等來了絕望,和為了存活下去只能拿命去廝殺。
裴夫人驚愕地睜大眼睛,最後忍不住的掩面大哭起來。
“娘,莫要哭壞了身子,阿兄回來了是件開心的事。”
秦安這才注意到,裴煥也在。
正擁著裴夫人拍背寬慰著,俊朗斯文的面容上含著溫潤的笑。
隨之,他朝一旁緘默不言的蘇柒謝道:
“柒柒,多謝你送我阿兄回府。”
蘇柒笑得很溫婉:“應該的。”
這樣一副畫卷,讓他覺得分外扎眼,只覺得渾身疼痛,連忙移開了視線。
比起三年前,裴煥氣質似乎越發穩重內斂,舉止間多了些許世家子弟該有的雍容貴氣。
毫無當年瘦弱、怯弱單薄的影子。
只是,三年的時間,足夠改變一個人了。
他眼瞼低垂,遮住眼底的黯淡。
聽到蘇柒的聲音,裴夫人這才擦乾眼淚,不能在未過門的兒媳面前失了儀態。
末了,一臉慈愛的摸了摸秦安髒亂消瘦的臉頰:
“安兒,回來就好。你趕緊下去換身衣裳,待會好去見你祖父,他可是日夜都盼著你回來。”
秦安心臟抽搐了下,垂眸不答。
至此,從未有人問他一句:
“阿安,這三年你是如何熬過來的?”
苟延殘喘,竭力廝殺,只為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