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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子夜時分,更深露重。

鹿江上薄霧氤氳,水波將月亮揉成細碎的銀光,投射在江畔手持長劍的少年臉上,光影浮動間,映出一雙極亮的眼。

十七歲的葉珣一身月牙白蜀錦長袍,神清骨秀,意氣風發。

手中月啼劍猶如銀色游龍,肆意盤旋穿梭。劍光如練飛出,激起陣陣漣漪,攪亂靜謐江水。

正當他全神專注於劍招之時,餘光見不遠處,一個嬌小身影自小樹林中走出。

少女見到他似乎也吃了一驚,駐足盯著他觀察了一會兒,大約覺得他並非壞人,便兀自拾了些樹枝枯葉,吹燃火摺子,生起火來。

小小的火堆在黑夜中跳躍,暖黃色的火光照亮一張皎潔如月的臉。

她用樹枝刨開火堆下的泥土,扔了幾個紅薯進去,又不知從哪摸出包小零嘴,支手託著臉頰,歪著腦袋,邊吃邊看著葉珣練劍,好不自在。

葉珣彼時還是翩翩少年郎,雖自幼比同齡人心智堅韌,但也招架不住昏昏月色下,一雙目不轉睛注視著自己的明眸,擾得他劍招逐漸亂了章法。

他有些慍惱地縱身一躍,朝著江面猛力揮出一劍,一丈高的水幕瞬間飛濺而起。隨即身形輕巧一閃,衣袍未沾上半點水花。

“好!”少女聲音清脆,甚至興奮地鼓了兩掌。

葉珣驀地沉了臉,黑眸掃向火堆旁那個笑意盈盈的少女。她彷彿是在大街上看到雜耍藝人的精彩把戲,露出讚歎的神情,手裡還捏著啃了一半的幹桃片。

月啼劍刷地一聲收回劍鞘,他步伐沉穩地走向那抹暖光。

葉珣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問:

“好看嗎?”

坐在地上的姜槐雙瞳瑩瑩,泛紅的眼尾微微上挑,粉頰上隱約有淚痕,嘴角卻噙著笑意,顯得有些古怪。

像一隻流浪得髒兮兮,卻依舊高高豎起尾巴的貓兒。

姜槐仰頭端量他的臉,目光逐一掠過他的眉眼、鼻樑、嘴唇,看得極其認真細緻,彷彿十分重視他的提問。

良久之後,莞爾一笑:

“好看。”

一股熱意染上耳尖,葉珣偏過頭:“是問你劍招好不好看。”

姜槐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劍招也好看。”

葉珣不曾想自己竟被一個小姑娘戲弄,咬牙壓著惱意,握緊劍鞘,提劍欲走。

抬眼卻見墨色低垂,樹影森森,面前單薄的身影彷彿隨時會被黑夜吞噬乾淨。他閉了閉眼,轉而走到她身旁,掀袍坐下。

姜槐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接近,自顧自地用樹枝挑動著火堆,又添了一把枯枝,火焰騰起,燃得更旺了。

“你一個小姑娘深更半夜孤身在此,就不怕我是歹人?”葉珣終於忍不住問。

姜槐轉過頭打量他:“公子這身蜀錦衣袍價值百兩,腰間翡翠玉佩通透如水,特別是劍柄上的藍寶石,光可鑑人,比我眼珠子還大。”

“況且……”她又把目光挪回他臉上,“公子如此相貌,想來也不需要禍害我,隨便招招手便有一群小娘子撲上來。”

見她頭頭是道地分析,葉珣又好氣又好笑。

“世間惡念未必都有因緣,無端惡意最難防。”

姜槐笑了:“以公子武功,若真想害我,橫豎我也跑不掉。反正我無親無故,了無牽掛。”

最後一句的話音漸漸低下去,聲調微微扭曲,消散在潮溼的風裡。

她的眼尾更紅了。如同蒼白雪地落了兩朵紅梅,清凌湖面氤氳起一抹水霧。

葉珣一時有些無措,手微微抬起但還是作罷垂下。

當他恍恍然之時,姜槐已轉過身,開始用樹枝刨挖火堆下的紅薯。

焦香的紅薯在地上滾了幾圈,她探出手指去觸,燙得立刻揉了耳垂。

待紅薯涼了一些,挑了一個圓滾滾的,彎眉淺笑著遞給他:“吶。”

葉珣伸手,少女微涼的指尖輕輕擦過他的掌心,似一根羽毛搔過心頭。

那晚,他們在鹿江邊圍著火堆,坐了許久,直至月落參橫,天色將明未明。

姜槐抱著腿,倦倦地將頭枕在膝上。

“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家?”她雙眸朦朧,“我家在琴臺巷,姜府。”

葉珣沉默片刻,鬼使神差地取下腰間玉佩,遞給她:“日後若有需要,可來鎮國公府找我。”又添一句,“當是多謝你的款待。”

姜槐沒有接,只是湊近些,藉著幽幽火光,輕聲念:

“令為。”

玉佩上刻的,是他的小字。

她搖搖頭,推開玉佩:“公子可是要娶我?”

大膽直白的問題讓葉珣一時怔住。

她輕笑:“此玉貴重,非能隨意贈人之物。你我相識不過兩個時辰,日後自然也不便叨擾。”

隨後站起身,拍了拍衣裙:“就此別過。”說罷,頭也不回地走進小樹林。

天色依舊晦暝,葉珣熄了火堆,跟了上去。

他沒有刻意掩飾身形,林中響起一前一後兩個沙沙的腳步聲,跟著她穿過密林,繞上空蕩蕩的大街,拐進一條小巷。

她在一處宅院前停下腳步,叩了幾下榆木門上的銅環,不一會,有青衣小廝開了門,驚訝地迎她入內。

葉珣立在不遠處,抬眼看門楣上的牌匾:

羅府。

他低頭自嘲一笑,轉身消失在安靜的巷口。

兩日後,聖上急詔,他隨父親遠赴西北,一去就是四年。

……

葉珣看著草堆上的女子。

太和觀中,那雙眼尾上挑的眼眸,讓他一眼便認出她。鉗制住她後,看她繡鞋尺寸,更確定昨晚鹿江邊樹林裡的人就是她。

葉珣刻意壓低嗓音,單刀直入:“你為何會出現在太和觀?”

原本感覺到有人進屋,姜槐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卻沒料到對方開口竟是這個奇怪的問題。

她乖乖作答:“近日不順,想求神仙庇佑。”草堆太過鬆軟,雙手又縛在身後,她有些吃力地直起身。

“如何不順?”

這歹人未免管得太寬。

姜槐頓了頓,道:“工部尚書馮坤之子對我心懷愛慕,一心求娶,但我不願意嫁他,很是煩惱。而且今早還摔了一跤,實在倒黴。”

又被你劫了,更是倒黴。她暗自腹誹。

刻意提起馮尚書,是希望能震懾住面前歹人,讓他放棄惹她這個麻煩。這半真半假的算起來也不算說謊。

葉珣盯著她那張被矇住眼睛的臉,想要分辨她話中的真偽。之前兩人貼近時,他的確聞到了淡淡的藥酒味。

“沒別的原因?”

姜槐怔住,愈加覺得此人莫名其妙,正要作答,忽而恍然大悟。

敢情此人覺得她今日去太和觀是別有用心?故意壞他的事?

她沒好氣道:“今早臨時起意才去的。上香前,我們還去太和觀後山摘了漿果。就裝在荷包裡。”說完她立刻咬住唇,後悔了。

因那荷包,就掛在她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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