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人群中鑽出一人來,“宋家嫂子,我同你一道搭車回去吧。”
宋姓婦人見是同村媳婦兒,心下歡喜,“那正好了,你快過來。”
人牙子見狀把孟晚趕上馬車,牽著馬跟在宋姓婦人身後。
宋姓婦人招呼同村人:“老六媳婦兒,你怎地買了這麼老些東西?”
老六媳婦生的粗壯矮胖,動作卻麻利,她把手裡提著的兩個沉甸甸的大籃子放在車轅上。人同宋姓婦人說著話:“明天媒人要帶人上門來,可不得買點肉菜招待。”
因著人牙子是外男,兩個婦人東西放上去,人自顧自的跟著車走,邊走邊聊,農村婦人腳程快,這麼點路到不至於走不動,只不過有現成的馬車放放東西也能鬆快些。
宋姓婦人聞言腳步一頓,“給你家大郎相看?相得哪家姑娘?”
老六媳婦一拍大腿,聲音洪亮,“嗨,哪有姑娘看得上我們家啊,是隔壁楊樹村的哥兒,說起來還是寶哥兒的堂哥,他三姨母家的哥兒。”
宋姓婦人臉色一變,加快了腳步,“快些趕回去吧,我家還沒燒火做飯。”
老六媳婦心直口快,話都沒在腦子裡過一圈便說了出去,提了隔壁村的楊家,眼見著引得宋大嫂不快了。
她慌忙補救,“大嫂買這哥兒身形真是高挑,就是臉上都是泥,也不知長成啥樣?”
剛才她也在人群裡看熱鬧,心裡是不贊同宋大嫂花這麼多買個哥兒的,不知根不知底,萬一跑了這銀子可都白花了,八兩銀子,在鄉里尋個姑娘豈不是更好生養?哥兒本就難以孕育,瞧那哥瘦瘦高高,除了屁股上還有點肉,真真是皮包骨頭了,她那心高氣傲的兒子能看得上?
提起孟晚,宋大嫂面上才緩和幾分,“聽人牙子說是會識字的,和我家亭舟也能說得上話。”
人牙子聽了這話忙插嘴道:“何止啊,這小哥兒是大戶人家小姐身邊的二等小侍,不光識字,女紅製衣樣樣都通。”
孟晚在車裡聽後懸著的心終於死了。
對,你就吹吧,使勁的吹,總歸你吹完就跑,完全不用管我的死活對吧。
人販子押人的車廂和普通的車廂不同,三面封死無窗,只留著正對車轅的一扇小門,現在因為太熱,門簾是捲上去的。
宋姓婦人時不時便要打量兩眼孟晚,孟晚心如死灰,當沒看見,別人穿越不是將相王侯便是高門貴子,再不濟平頭百姓也行啊!
為什麼就他開局被髮賣,孟晚低頭猛哭,他哭起來也沒個聲音,只能看見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砸。
宋姓婦人偶然瞥見了也生出幾分不忍,但有外人在場,她壓著沒說,只是腳步快了幾分。
半個時辰的路,因為沒有負重,兩個婦人四十分鐘左右便走到了。
老六媳婦家離村口近,她先拿了東西回家,進門前還和宋姓婦人寒暄了幾句,“宋大嫂,我家大郎要是訂下了請你來喝杯薄酒。”
宋姓婦人臉色不變,“一定的,我家亭舟的喜酒你也要來。”
“誒!”
馬車又往前挪了幾步遠,被宋姓婦人攔下,她對著人牙子說:“你便在此等候,我回家去取錢,有人問你只管說是送我家親戚的。”
做這行的都是人精,人牙子一聽這話便懂了,買家這是不想讓人知道小哥兒是買回來的,怕村裡人是非口舌。
宋姓婦人交代完了便回家去,從藏好的錢匣子裡取出八兩碎銀,用家裡的小秤仔細量了三次,這才放在布頭裡抱著塞進懷裡。
人牙子遠遠見她歸來,知道是取好了錢,當即趕孟晚下車,把懷裡的賣身契準備出來,與宋姓婦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臨走還說了句,“小哥兒,以後這就是你主家了,好好跟人家過好日子去吧。”
孟晚低垂著頭,古時的村子裡很團結,別說買了人跑了整個村子都會出動抓他,就是跑,他沒有戶籍,只能算流民,比奴籍還低一等。
天大地大,目前最好的存身之地貌似也只有這個小山村了,也不知道這家人好不好相處。
“我姓常,名金花,但我夫家姓宋,你現在叫我聲宋姨,過幾天就要稱我聲娘了。”常金花看著有四五十歲,個子不高,體型偏瘦,穿著一身藏青色的粗布衣裳,沒有補丁,但洗的發白。臉是瓜子臉,臉色蠟黃,髮鬢梳的整整齊齊一絲不苟,頭上似乎還抹了油,油黑髮亮的,她眉間蹙著深深的溝渠,嘴角也往下耷拉,像是常年不喜玩笑的人。
她話說的也毫不客氣,有些話現在就要說的清清楚楚,她花了這八兩銀子不可能不心疼,若真是娶了個拎不清的……
似是想起什麼糟心的事,常金花臉色不好,拉過孟晚急著回家,她手勁很大,可能是無意識的,但也把孟晚攥的手腕生疼。
越是不想讓人看見,路上越是碰見了同村的人。
“宋大嫂子,這是打哪兒來啊,怎麼還拽著個小哥兒?”
迎路撞上個穿著粗布舊衫的哥兒同常金花搭話。
孟晚現在已經能分得清男人和哥兒的區別了,哥兒大多比男人柔弱纖細,當然也有意外,同理女人也有長得糙的,都是極少數罷了。
當然這點差別不足以區分男人與哥兒,畢竟也有男人病弱貌美的,哥兒之所以能孕育孩子,身上明顯地方生有孕痣,大部分哥兒孕痣是長在臉上的,色澤鮮紅、黃豆大小、深淺不一。
面前這位哥兒年歲二十上下,孕痣便長在下巴上,暗紅色的一顆,略有些乾癟。
孟晚沒照過鏡子,不知道自己的孕痣長在哪兒,他這灰頭土臉的竟然也讓其他人一眼便看清了。
常金花連和人打招呼也是板著臉,“老二家夫郎啊,我從鎮上回來,趕回家做飯去。”
老二家夫郎便是宋家本家人,是常金花亡夫堂弟的夫郎,宋家在本村三泉村內是大戶人家,不是有錢的那種大戶,而是人口分支多的意思,除了宋家外三泉村田姓人口也多,還有零星幾戶外姓人,很受排擠。
這個時代講究誰家男丁多,哪戶便興旺,男丁少便被人隨意欺辱上門,族長的權利很大,甚至蓋過村長。
一族之長一呼百應,能使喚的動全族的兒郎。
但也不是全族的人都有錢,在村子裡過得除非地主,大家都很辛苦,靠著老天爺吃飯,而且北地不如南方氣候好,一年只種一茬糧食,因此更為貧瘠,城鎮上眼見著不如南方繁華。
話回正題,這位堂弟家夫郎叫張小雨,從外村嫁進宋家五年來也沒生下一兒半女,小哥兒難生養是都知道的,因此閒話倒是沒有太多,他自己反倒和自己慪氣了氣,平時最愛與村裡人閒話,聊聊這家夫郎長那家夫郎短,好像別人哪裡不如他,他便舒心了。
張小雨捏著鼻子,“大嫂這是從哪兒帶來的小哥兒?這是掉糞坑了還是怎的,也忒不講究了。”
常金花臉色沒變,但孟晚察覺到她好似有些生氣。
“這是我孃家那邊的遠房親戚,家裡遭了難,千里迢迢投奔到我這兒來了。”
“哎呦,那可真是可憐,這孩子多大了,在家的時候婚配過沒有?孤身來投奔親戚,路上沒遇上不長眼的吧?”
孟晚心裡吐槽,在不長眼也沒你不長眼,沒見宋姨臉都快掉地上了。
常金花果然冷哼了一聲,一把擼起孟晚的袖子,將臂彎處的守宮砂抬到張小雨眼睛底下給她看。
“我這外甥兒清清白白的哥兒,要是誰敢傳出什麼閒話出來,我便拉著他上你家找二郎說道說道,讓他休了你這不下蛋光扯閒的玩意!”
張小雨臉色一白,“你!”
“你什麼你,還不快滾開!”常金花拉著孟晚氣勢洶洶的撞了他個踉蹌,氣勢沖沖的往自家院子走去,獨留下氣得跳腳還不對常金花叫囂的張小雨。
“剛才碰見那個你管他叫二叔嬤,以後在村子裡走動少搭理他。”
常金花推開自家院子大門,邊走邊對孟晚說教,她早年便開始守寡,若不是為人冷厲,孤兒寡母早被人吞了吃了。
孟晚則像個低能兒,亦步亦趨的跟著她,沒辦法,初來乍到不知根底,先扮老實再說。
這間小院院子圈的倒是不小,正房卻只有四間,左邊是佔了兩間房的大臥室,正中間是一間廚房與飯廳,右邊的房門關著,應該是一間房小臥室。
此方世界的北方民房與南方不同,一進門便是廚房,沒有堂屋,左邊的大臥室通體大炕,地上靠背是一排木櫃,櫃面上碰掉了好幾塊,年頭應當不少了,但是擦拭的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長炕上只擺放了一套被褥,常金花又從櫃裡抱出了一床被褥出來,“會燒火吧?一會你自己燒點洗澡水,院子裡有木桶和柴火。”
孟晚呆愣愣的看著她,這回不是裝的,他從小在小縣城長大,真沒燒過土灶。
常金花把被褥放在炕上,皺著眉瞅他,“這都不會?過來學著。”
院子左邊搭的草棚充當柴房,平時放些乾柴,常金花再能幹也只是婦人,劈柴砍柴的活計她做著費力,因此都是砍些細枝收攏回家,也堆了一小柴垛出來。
她拽了一捆柴出來,這回孟晚動了,他接過柴抱著放到廚房的地上。
常金花滿意的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柴灰,到房間了找了件都是補丁的短褂和布裙換上,將脫下的長襦裙放進木盆,擱到房簷下,這件粗布裙是她唯一一件體面的衣服,平時去鎮上,過年走親戚都穿這件撐場面,一會要用清水洗了好收到櫃底。
蹲在土灶旁她拿了一把幹松枝塞到灶膛裡,用打火石點燃了,再扔了幾根乾柴進去慢慢的燒,“一點點往裡添乾柴就行,一次不要塞太多。”
孟晚看懂了,不難。
廚房裡有兩口灶,一大一小,連著主臥大通鋪的是口大鍋,連著右邊小臥室的是口小鍋。
“小鍋平時做飯用,大鍋刷乾淨燒水,門口的水缸裡是水,你自己舀了添到鍋裡。”
常金花從大屋拿了只大木桶出來,打開小屋的門把木桶放到了裡頭,“一會兒你把水燒好,關了門好好在屋裡洗洗,髒水潑到後院的溝裡。”
孟晚這回飛快答應了一聲,他早就受夠了身上的酸臭味了!
常金花交代完坐在院子的大石頭上細細搓洗衣裳,不再管他。
孟晚只想快點洗上澡,麻利的刷鍋舀水燒火,水開了倒進木桶兌了涼水,他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多髒,沒一下子就把熱水都用光了,還裝作怯怯懦懦的樣子舀了半勺放到常金花洗衣服的木盆裡。
“給我做啥,洗自己得去。”嘴上這麼說,常金花的眉目還是舒展不少,花錢買這個哥兒,也是因為她肚子裡憋著一口氣。
她家大郎更喜哥兒,十六歲時就說好了親,是離她們三泉村極近的楊樹村,楊樹村裡楊姓也是大戶,有一哥兒名楊寶兒,是十里八鄉的出了名的賢惠懂事,最重要的是長得好,小時候還在外祖家裡讀過兩年書,認得字、繡過花。
宋亭舟本想考上秀才便把夫郎娶進門,哪曾想考了三次都沒中,楊家本來熱絡的態度越發冷淡。
今年大郎終於鬆口答應成親,楊家卻又開始託辭上了,常金花心裡想著不好,再過兩天果然聽說楊家哥兒去穀陽縣上外祖家了。
這個當頭,正是議嫁的哥兒去的哪門子外祖家?常金花留了個心眼託人打聽,果然聽說楊寶兒嫁到了自家表哥家去。
常金花氣得七竅生煙,自他家大郎十歲考上童生,十里八鄉要與她家結親的人家數不勝數,千挑萬選選了個楊寶兒,結果這當口上,這家子人竟然一子二嫁!
她當即便要去找楊家算賬,兒子宋亭舟卻攔住了她,“等我三年確實是我耽擱了他,如今我連秀才功名都沒考上,也沒臉再去提及親事,就算了吧娘。”
看著兒子滿臉鬱郁之色,常金花還怎麼去鬧,生怕傷了兒子的心,自這次落榜後,宋亭舟好似更加黯然神傷。
常金花只認為是楊寶兒另嫁之事引得兒子傷心,鼓足了勁要再給兒子相看個更好的,可附近村子適齡的哥兒都已訂婚,那還沒訂婚的她又看不上,正是愁眉不展之際竟然在鎮上看到了人牙子賣的孟晚,別的一概不說,只說識字這條便狠狠戳中了她,好讓人知曉,除了楊寶兒還有別的哥兒也能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