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看到陛下的那一刻,丹楓腦子卡了一下。
丹楓:“?”
丹楓:“??”
丹楓:“???”
她爬下去撿起火石,再度顫巍巍照到了男人臉上。
她大著膽子,手指輕觸了一下眼前男人的臉頰——溫熱、柔軟、真實……
媽呀,是活的!
她記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陛下,是在御花園裡。
那時陛下和莊貴妃在亭子裡玩賞牡丹,賞著賞著又吵了起來,兩個全天下最高貴的人,即使是吵架,彼此之間也容不下第三個人。
主子韋昭儀就站在一棵桂花樹下,陰暗地嫉妒著一對璧人。
韋昭儀從來不敢跟陛下鬧,甚至連稍微大點聲說話都不敢。她只會對著陛下,偽裝成那樣溫柔婉順的模樣,死死抓住那點可憐的恩情不放。
而丹楓這些卑微的宮人,承受著韋昭儀的怒氣,全都匍匐跪在遠處的蓮花紋地磚上。她記得自己的膝蓋跪到高高腫起,磨得繡褲血紅一片,卻依然戰戰兢兢地垂首,不敢抬頭一窺天顏。
………………
此時月黑風高,窗外花田飄來陣陣花香,火石照著陛下的臉,一大團黑色的藥膏鋪在面上,顯得如此孱弱而醜陋,和平日裡那個高高在上、赫赫耀眼的聖人天差地別。
陛下應該永遠高坐明臺,而自己,是匍匐在他腳下臭蟲一般的存在,連抬起頭來的資格都沒有。
丹楓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陛下為什麼會和她睡在一張榻上,這實在是太驚悚了!
可丹楓總覺得這個場景異常熟悉。
靈光一閃,驀然間她回想起來了。
那應該是在最初的最初,並不是她的主子韋惜雪救了陛下,真正救下陛下的——是她。
那一年陛下還是六皇子,與北韃惡戰,卻遭副將背叛,十萬大軍付之一炬。
青州地處越朝邊境,偶然之下,她撿到了瀕死的六皇子。
她見此人身上衣衫貴重,又樣貌堂堂,便將其救下。花盡積蓄,為他治傷,再將此人獻給府上三小姐韋惜雪。
果然,此舉讓她從一個低微最低賤的花房奴隸,一躍成為了韋府千金院中的貼身丫鬟,實現了奴隸等級的跨越。
她向上爬的第一步,正是賣身陛下所得。
而這一次——
丹楓吸了一口氣,她不會再把陛下賣給韋惜雪了。
韋家利用對陛下的恩情,從小小的青州商戶,一路水漲船高,到了洛京炙手可熱的名門。
韋家大少爺成了赫赫有名的權臣,二少爺那廢物也封了爵,韋父更是攬了洛京五分之一的商權,更別說韋惜雪,是除了莊貴妃外,份位最高的妃嬪。
若是沒有莊貴妃,他日封后,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韋惜雪還是那樣輕而易舉地把她推了出去,讓她承擔所有的罪過。
若是再來一次,韋家休想再得到這樣的青雲梯了。
……………………………………
丹楓四處摸了摸,冰涼的被衾、破敗的傢什、狹窄的花房配所,一切都無比真實。
難道她真的回來了?
丹楓想著,目光移到了陛下身上。
那這輩子,她能認下這個恩情嗎?
丹楓仔細權衡利弊。
她是知道自己地位有多卑微的,也知道,在這個時代,貴人們從來沒把她當過人。
她出身下等奴隸,從小就家庭和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那種和諧。醒事起就被人牙子倒過來、賣過去,早早體會到了人情社會的流動。
這出身不說是德高望重吧,至少是狗憎人嫌。
韋府沒有一個人看得起她,連別人奪了她的姻緣,大家都覺得是她活該。
她就是團腳下的爛泥,就算她費盡心力爬到韋惜雪身邊當狗,也會被同樣是狗的其他三大惡婢搞小團隊孤立。更別說洛京的名門貴族,他們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會給她這種下等奴隸。
若陛下醒來,知道是她這樣的……跟牲口無異的低等奴隸救了他,看到了他所有的脆弱和不堪,他真的會感激她嗎?
怕是會就地殺了,毀屍滅跡吧……
這樣就沒人知道他最落魄的時候,是被一個連案板上的豬肉還不如的奴隸救的了。
丹楓牙齒打顫,當她靈魂飄在宮城上空時,她看到了一點她死後的後續。對於她的自殺式墮胎攻擊,對莊貴妃不僅沒有傷害,甚至可以說胎像更穩了,穩得跟頭牛一樣。
可饒是如此,貴人們依舊不肯放過她。
那時陛下未歸,一直守護莊貴妃的深情男配御林軍統領下令將她鞭屍,又暴曬了整整七日。
要是陛下回來,又該對她怎樣呢?
腦子裡那本書裡沒有寫,可丹楓依舊想象得到,一定得挫骨揚灰,才能解心頭傷他心上人的憤恨吧……
人都是很迷信的,雖然做反派,早有必死的覺悟,可丹楓還是不想看到自己屍體過於悲慘的下場。
就在丹楓糾結,交上去不行,爛在手裡也不行的時候。
一雙眼睛, 靜靜地睜開了。
那是一雙湛然的桃花眼,前世的這雙眼睛經歷摯友背叛、愛人被奪,從而染滿了陰鷙。今生這雙眼睛清澈瀲灩,帶著傲氣與張揚。
“這是哪裡?”菱形的唇開合,嗓音醇厚沙啞,就算是落難至此,也帶著天生高高在上的貴氣。
“你是誰?”男人慾起身,卻發現動也不能動。
適時,孤寂月亮掛在天幕之上,灑下柔和月光,籠罩了整片花田。
淡淡月光下,他好看的眉蹙起,“我又是誰?”
失憶了。
丹楓心裡響起了果然如此的聲音。
是她之前想多了,居然忘了還有這一茬。
上輩子還要晚一點,在她將陛下獻給韋惜雪後,他才醒來。
韋惜雪幾乎是對陛下一見鍾情,便冒充起了他的心上人。甚至還偽造了兩人初次的元帕,讓陛下對她負責。
這也是為何韋惜雪是後宮第一個受封的嬪妃的原因。
可惜話本里的主角不是韋主子,再怎麼冒充,她也沒法走進陛下心裡。陛下的心上人,是那個他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就算揹負罵名,也要強娶進宮的叛軍將領遺孀——莊雨眠。
到了後期,韋惜雪變得瘋狂又極端,帶著她們四大惡婢,彷彿一輛失控的戰車一般,不斷針對莊貴妃,一點點失去聖心,滑向無可挽回的深淵。
真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有了陛下的助力,還想要陛下的真心,做人哪能既要又要。
她才不會像韋主子那樣癲,男人罷了,有自己重要嗎?
她要做到的,是好好活下去,然後再攫取應有的利益。
“你忘了嗎?”
就這樣,謝淮看見眼前瘦得五官突出、面頰凹陷的少女泫然欲泣,她並不漂亮,只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透著機靈勁兒。
“哥,咱們老家鬧災荒,你來投奔我了呀。”
“路上你遇到了劫匪,被打成了重傷。”
“幸虧同鄉把你送到了我這兒來。”
少女說著,撲到他懷裡,狠狠哭泣。
謝淮有點手足無措,等少女哭夠了,平穩了好大陣,才緩緩點了點頭,算是姑且相信了。
少女很快熄了燈,讓他好好安睡。
謝淮在黑暗中又睜開了眼,如果她留在他身上的溼意再多點,他還能騙騙自己。
但是現在……他是失憶,又不是失了智。普通兄妹,真的會這麼脫光了,把他放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