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目盲心傻
慶帝賜給秦玖的住處是朝廷專門為歷代進京效力的天宸宗弟子準備的住處,當初惠妃就曾在這裡居住過。這處宅院佔地不算太廣,但佈置得卻獨具玲瓏匠心。
早在幾日前,朝廷早已派人過來收拾了一番,所以,秦玖到了後,無須派人打掃,便直接住下了。
當夜,秦玖早早用罷晚膳,藉口受傷要早點歇息,將櫻桃和荔枝打發走了,她自己則帶著枇杷從宅院的後門出去,乘馬車直奔麗京的宣德門。出了宣德門,便沿著官道向九蔓山而去。
天色已黑,官道上除了秦玖這一輛馬車,並無其他車馬,周圍一片幽靜。秦玖倚靠在馬車內的軟榻上,淡淡地望向天空。墨黑的天幕中一輪滿月已經高高掛在天邊,在它的清光普照下,周圍的星已經黯淡得若隱若現。
慕于飛為秦玖安排的溫泉在昭平公主的別宮內。
昭平公主顏水璇是慶帝的第三個孩子,是安陵王顏夙的三妹。她在慶帝十二年時招了謝滌塵為駙馬,在宮外闢了駙馬府。原本夫婦和睦,琴瑟和鳴,但慶帝十三年,昭平公主不知為何,竟以體弱多病為由,向慶帝請旨和駙馬謝滌塵和離。在獲得慶帝恩准後,自己又自請到九蔓山別宮去養病。
秦玖抵達九蔓山時,遙遙便看到一輛馬車停在山腳下,負手站在馬車旁抬頭遙望天邊的人,正是慕于飛。他聽到馬車的行駛聲,緩緩轉過身來。
那一瞬,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是秦玖還是藉著皎潔的月光看到了慕于飛星眸中濃重的哀傷。
她認識慕于飛有六個年頭了。
她記得他是一個陽光灑脫且沉穩睿智的男子。所以,她才放心地將玲瓏閣及其他名下的生意都交到了他手上。也正因為這些生意都是記在慕于飛名下的,所以,當初她家出事後,這些生意才沒有被朝廷沒收。
她原以為他永遠都是陽光灑脫的,可今日重逢的一日內,她幾次從他眸中看到這樣哀傷的情緒。她知曉他是在為她擔憂,卻沒有辦法。她緩步下了馬車,走到他面前。
“大人,真的要這麼做嗎?”慕于飛最後還是忍不住再問了一次。
秦玖點點頭道:“宣離,你知道的,這種功夫一旦開始練,便不能中途停止。”
慕于飛眼眸由原本的深幽變得更為黯沉,他長長地嘆息一聲,那聲音裡帶著不可言喻的痛楚。
“大人隨我來吧。昭平公主如今不在別宮居住,我著人去請示了她,拿了她這塊玉佩。”
“你沒有把我的事告訴昭平吧?”秦玖問道。
慕于飛頷首道:“沒有,我知道你不欲讓她知道。”
“你記住,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世間已經沒有白素萱,白素萱已死,如今活著的,是代替萬千冤魂而活的秦玖。”秦玖一字一句說道。
山間的風極烈,吹起她的衣衫,在風裡翻卷著,猶若無數怨靈在翩舞。
秦玖微微皺眉問道:“我記得九蔓山還有別的溫泉。”
麗京城周圍多山,但唯有九蔓山有溫泉,大大小小四五處。最大的一處溫泉在慶帝的別宮明月山莊,另外兩處分別在安陵王顏夙和顏夙的大哥康陽王顏閔的別宮內。昭平公主別宮內的溫泉並不算大,但秦玖記得,山上應當還有兩處和這差不多的溫泉。秦玖不太想到昭平公主的別宮內,雖然去她的別宮比較安全,但萬一昭平知道了此事,一定會懷疑她的身份。這個世上,知曉她和慕于飛關係的人並不多,偏偏昭平公主就是其中一個。當初她不想讓人知道玲瓏閣是她的,便讓昭平公主一直在幕後暗助玲瓏閣。
慕于飛知曉秦玖在擔心什麼,“其他幾處溫泉已經被引至皇帝的別宮內,再沒有我們平民百姓可以沐浴的溫泉了。我知曉大人在擔心什麼,我向昭平公主討要玉佩時,她並未細問我要做什麼。倘若大人怕給昭平公主帶來麻煩,我們可以翻牆進去,萬一被宮人發現,再出示玉佩。”
秦玖思索片刻道:“既然要翻牆進去,就算被發現,我看最好也不要出示玉佩了。”
慕于飛點點頭,讓抬著四名少年的轎子先行過去,他領著秦玖和枇杷尾隨其後沿著山路向上行去。拐過一道彎,便看到了掩映在林木之中的別宮。一行人繞到後門的白牆邊,慕于飛先派人將轎內那四名少年送到了別宮的溫泉內。
秦玖在進去之前,讓慕于飛派人將他們來時乘坐的馬車及那四名少年坐的轎子都藏好了。同時告誡慕于飛,無論她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出來,最好不要讓旁人知曉她和他的關係。
慕于飛無奈之下只好答應。秦玖和枇杷翻牆到了院內,別宮內並沒有宮人,想必都被昭平公主帶回府內了。所以,他們進來時並未有人阻擋。她以前常來此處,對院內佈局極是熟悉,帶著枇杷在曲折的迴廊穿梭來往。
不一會兒,便覺迎面而來的風已經不再森冷,而是如陽春三月的楊柳風一般煦暖。她眯眼望去,眼前一間竹子搭就的寬大房屋。秦玖命枇杷守在外面,她推開竹門走了進去。
方才慕于飛進來時,已經點亮了燭火,屋內燈火明亮。
秦玖一進去,入眼處便是冒著熱氣的池水,白霧蒸騰,一片朦朧縹緲。池子邊放著許多盆花木,因屋內暖和,有的已經綻放,那星星點點的豔麗和暗香把霧氣朦朧的屋內點綴得猶如人間仙境。
瀰漫的霧氣中,秦玖看到那四名少年一字排開站在池邊,有些惶恐地望著秦玖。
秦玖微微一笑,將足上的石青色羊皮小軟靴踢落在地,赤著白玉般的足踏著微涼的大理石地面走向池畔,伸手探了探溫泉的水溫,冷熱適宜,溫度正好。她仰頭望向天幕,從竹條搭就的圓弧形的頂棚縫隙中望見了圓月。
黑沉沉的天幕上,那一輪冰輪清光正好。
溫泉、圓月、少年,修習“補天心經”的必備條件,缺一不可。
秦玖站起身來,慵懶地坐在一側的竹凳上,微笑著問向四名少年:“你們四人,想必已經知曉今夜到此是要做什麼了。我問你們,可是自願來的?”
四名少年忙點了點頭,其中一名向前一步道:“奴才知道。奴才自願獻身幫您練功,縱死不悔。”其餘三名少年也點頭附和。
秦玖已經聽慕于飛說過,這四名少年都是他的屬下,他曾於他們有救命之恩,四名少年都是甘願獻身的。
“既如此,我自然捨不得讓你們死!”秦玖從掛在腰畔的錦囊中掏出來四顆嫣紅的藥丸,“你們別怕,將這個藥丸先吃下,會讓你們更舒爽。”言罷,優雅地揮袖,四顆藥丸分別向四人飛去。
四名少年忙伸手接過藥丸,捏在手中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猶豫片刻,終將藥丸吞了下去。
“把你們的衣衫脫去吧!”秦玖伸指拔下頭上用來綰髮的珊瑚鳳尾珠釵,如水似墨的青絲瞬間披垂而下,宛若墨色流泉一般淌至腰間。她纖細的手指一勾,身上披著的大紅色蓮紋鑲白絨斗篷便褪落在竹凳上。她又極其慢條斯理地伸指去解束腰。
她的動作極慢、極雅,透著無邊的魅惑。
她解開了束腰,身上白底紅花的中衣襟便微微敞開,露出了裡面桃紅色的抹胸,整個人看上去既狂放頹廢,又香軟馥郁得好似要融在那裡了。
她蔥白的指掩在胸前,微微側首。
只見四個少年已經將外衫脫了下來,披著中衣站在那裡偷眼瞥她,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眸中皆是驚豔的神色,而臉上皆已紅透。
秦玖從竹凳上緩緩站起身來,長而黑亮的墨髮柔順地披散在身後,她緩步向前走去,完美到近乎邪異的臉上掛著嫵媚的笑意。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口中默唸著:一,二,三,四,倒!
四名少年同時搖晃著撲倒在地上,昏迷了過去。
秦玖蹙眉望著他們,漆黑的鳳眸深處劃過一絲悲涼。她站定,伸手撩開寬袖長袍,光滑柔軟的錦繡衣衫便如雲朵般堆落在腳邊。
她伸指挑開抹胸,褪下***,皎白如白玉雕琢般的女子胴體便暴露在空氣中。雖說身上有幾處疤痕,還有未曾癒合的傷口,但並不影響她的美感。
她跨過衣衫,走向池水中。
熱氣氤氳的水流過她纖細的足腕,漫過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沒過她胸前的嬌柔,猶如綢緞一般柔軟絲滑。淡淡的明月清光透過棚頂的縫隙落在她光裸的肩上,她浮在水池中,閉目,吸氣。
外間的一切都在剎那間隔絕開來,而自身的一切卻格外地清晰起來。心臟的跳動、血液的流淌、呼吸的吐納,都纖毫畢現。一股暖流從丹田緩緩升起,在全身經脈開始流淌,而照映在她肩頭上的月光好似生出了一股寒意,那股寒意開始慢慢向下散開。
溫暖和寒冷,冰與火,內力中冷與熱開始交纏。
“補天心經”是女子修習的一種內功,它奇在進境極快,但是必須在修習之時,同童男子同房,借他們身上的陽氣驅走身上的陰寒之氣。這種練法對女子無傷害,但卻對男子傷害極大,有時不慎,會讓男子喪命。
但另外還有一種練法,即用少年男子身上的血。這種方法相對而言簡單,且對男子沒有太大傷害。但是,這種方法對女子的傷害卻極大。也就是這種方法可以讓人在極短的時間內獲得極大的內力,但是卻也讓人的健康提前透支。
換言之,這其實是一種自殺。秦玖用的便是這一種方法。
沒有哪個人會用這種方法,可是她必須要用。她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練武,可她必須要獲得武功,但她不能傷害無辜的人。
她沒有選擇!因為她活著,不是為了她一個人,而是為了萬千冤魂而活。
沒有人知道她用的是這種方法,包括枇杷。所以她給四名少年吃下的藥裡面有能產生幻覺的藥物,他們昏迷前看到的一切,會讓他們產生和她在一起的幻覺。這樣,慕于飛也就不會懷疑。她不能讓他為她無謂地擔憂。
冷汗從秦玖的額頭滲出,身上的血管一條條凸顯出來,詭異地跳動著。她移動身子,慢慢挪至四名少年仰躺的地方,開始去褪其中一名少年身上的中衣,準備從他身上取血。
“哎喲,這是什麼鬼世道,連睡個覺也要被強迫聽活春宮嗎?”一道慵懶邪魅的聲音忽然從水池邊傳來。
秦玖這一驚非同小可,原本放在少年身上正在解衣的手猛然一頓。
電光石火間,她已經隨手執起了放在地上的繡花繃子,猛然在水中一卷一甩,水花四濺中,她整個人已經騰空而起,向著發出聲音的地方撲去。
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水面上紛紛濺起,再化作霏霏細雨飄落。縹緲蒸騰的霧氣,猶若透明的輕紗在池水上嫋嫋飄蕩。
一道絕美的人影破霧而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七彩的絲線,妃紅、艾綠、月白、鴉青、黛藍、流黃、明紫……
其後便是一雙嫵媚的雙眸,漆黑眸底的星輝映著室內燭火,燃燒著酷烈的殺氣。
一頭美麗墨髮被真氣激盪得在身後張揚著四散開,如一朵怒放的墨蓮。
秦玖這一齣擊,原本是下了殺手的,但是她卻突然收了手。光裸的纖足在池壁上一點,她生生剎住了步子,飛揚的墨髮流泉般前傾,再徐徐飄落在身前。
淡淡燭光流轉,映出她出水芙蓉般奪目的風華。
她看到了那個人。
偌大的竹屋內再無一絲聲音,只有池壁上冒出的泉水,發出咕嘟咕嘟的輕響。
昭平公主這間竹屋很大,竹屋內除了中央這個白玉欄杆圍著的浴池,屋內擺設還著實不少。池畔四周擺滿了花盆,盆中花木有的只有尺許高,有的高盈三四尺。
在一盆紅芙蓉後面,鋪著一塊厚厚的毛織氈毯,有一個人側臥在氈毯上。
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他慵慵懶懶地以手支著下頜側臥,一襲炫黑色絛絲織錦寬袍隨意披在身上,襟口半敞,露出裡面膚呈蜜色的寬闊胸膛和優雅的脖頸。未曾束髮,一頭漆黑的墨髮隨意地披散在身上,透著散漫的不羈。
修長的眉、絕美的眸、挺直的鼻、薄削的唇,這一切構成一張猶如白玉雕琢般精緻到絕美的面龐。
秦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人竟是慶帝的七弟,顏夙的七叔,嚴王顏聿。他身側放著一個小小的黑檀木案,上面放著一隻上好的白釉酒壺、一碟子糖醋花生拌燻幹、一碟子泡椒鳳爪、一碟子紫薯春捲。
那人手中執著高腳酒盞,盞中盛著橙紅色酒液。
秦玖萬萬沒想到,她那邊赤身練功,調戲少年,這邊有人喝著小酒,吃著花生米,當看傻子般看戲。
他何時來的?
顯然人家已經沐浴過了,那一頭墨髮明顯是半溼的。
秦玖可以肯定,他比她來得早,甚至比慕于飛來得都早。慕于飛來這裡探察時,他可能躲開了,及至她來後,又出來了。
秦玖恨得牙癢癢,但手中的繡花針終究沒有刺過去。之所以沒刺過去,一是因為此人著實殺不得;二是因為他那雙極其漂亮的眼睛看上去竟然毫無神采,極其空洞。
很顯然,他是瞎子。
秦玖不知他是何時瞎的,但他瞎了,也算老天開眼,不然不知這人還要禍害多少清白的女子。
顏聿大約聽到秦玖躍過來的聲音,修長的手一歪,酒盞中的水酒便傾灑在身上。他慌忙放下酒盞,伸手開始在地面不斷地摸索著,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秦玖目光流轉,看到距離他手掌不遠處有一杆竹枝削成的長槍。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秦玖冷聲問道。
她手指一彈,手中的十二根繡花針嗖嗖嗖飛了出去,刺中不遠處秦玖脫下的衣衫。秦玖再一用力,衣衫隔著水池被拽了過來。秦玖一展臂,紅衣翩翩披落在身上,將妖嬈動人的身軀完全裹住了。
秦玖上前一步,伸足一勾,將那杆長槍踢到了顏聿身前。
顏聿摸到竹槍,舒了一口氣,拄著竹槍從氈毯上慢慢站起來。淡淡燈光下,整個人好似從畫裡出來的一般,雖說雙目並無神采,但眼角眉梢卻處處都是魅惑的風華。他雙眸微眯,唇角勾出一抹笑意來,看上去……勾魂攝魄。
“來得不早,但足夠聽到一切不該聽到的。”低醇的聲音,帶著難以名狀的魔力。
秦玖氣得挑眉,終壓住了心頭的怒火,忽然想起,他看不見。這樣他就不知自己是誰,管他聽到了什麼都無妨。這樣想著,心頭的怒氣漸消。
“無妨,隨你聽多少!”秦玖淡淡說道。
“那個,姑娘,方才聽你們的話音,似乎是要做什麼風月之事。方才聽那幾個少年如此心甘情願,感覺姑娘一定很美……其實,其實我也……”顏聿頓了一下,修長的眉挑了挑。
“你也什麼?”秦玖有些疑惑地問道。
“我也是童男子之身!不知姑娘可否讓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