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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洞中夜話

世人常說人算不如天算,我此時覺得天都不及文略算的準。他剛走不久,寂靜中傳來一聲呻()吟。又過了片刻,響起一陣衣料與枯草摩擦的窸窣聲。我猜,他確實是甦醒了。

但我覺得並非如文略所說,是哪陣妖風將他吹醒。而多半是因為搬他來此的途中,我們讓他在山坡上自由滾動,以致他全身血氣加速運行,提高了吸氧量,加強了心肺功能,增加了大腦供血所致。

“你……”男人聲音嘶啞虛弱,但音色卻有碎玉之音,聽上去年紀左不過二十出頭。因他一個你字拖得老長,給了我足夠的時間以音描形,臆想中此男子應有幾分風姿。

既然人已經醒了,還同我打了招呼,我不回應似乎不太禮貌。於是朝著聲音的方向,友好的笑了一下:“是我救你的,叫我恩人就行。”

“你!”

我點點頭:“我是個瞎子。”

此後便是長久的、出乎意料的靜默。起初我有些不解,但細想一下就瞭然了。古往今來,才子佳人的戲文裡,皆是公子負傷,得遇美人搭救。公子醒來,見美人嬌花照水,眉目含情,於是公子眉飛色舞,與美人眉來眼去。之後兩人心旌搖曳,心意相通,然後做些心照不宣的事。可是他醒來,卻看到坐在身邊的是一個姿色平庸、目不能視的女子,即沒有辦法與他眉目傳情,亦沒有辦法令他心猿意馬,著實的鬱悶。

受如此重傷本就難得,得遇女子搭救更是難得,這樣的天賜良機,本應促成一段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無以為報便以身相許的佳話。卻生生被我這樣一個瞎子給攪了,委實遺憾。想來,竟是我對他不住。

想到此處,我有些內疚。

我正自內疚、慚愧、自責,糾結著如何彌補他這天大的遺憾時,文略回來了。

見到忽然出現的文略,男子驚訝道:“你?”

我有些悵然,如此動聽的聲音,卻只會說這一個字。

文略也怔了怔,沒想到他這麼快醒來。在洞口駐足片刻,才走進來,放下柴火和藥草,道:“是我救你的,叫我恩人就行了。”

我在心中默默豎起拇指,不愧是一張桌上吃過大餅,一口井裡喝過涼水的交情,果然心意相通。

文略放下東西,就走過來看我,前前後後的仔細看過:“韭韭,你沒事罷?”

我還未來得及答話,旁邊響起一個疑惑之聲:“韭韭?”

我暗自嘆了口氣,看吧,果然被鄙視了。以後再要被人撿到,千萬要挑挑這救命的恩人,若是太沒文化,又硬要給你取名,就保不齊是救命還是要命了。

“怎麼,公子認識韭韭?”

聽到文略之言,我心裡一驚。我摔落的山崖離峪安如此之近,自然也想過我是否就住在峪安,或在那裡有相熟之人。只是我出事之後,十數日也沒有人來尋我,才讓我覺得自己或許只是路過此地,慢慢斷了念頭。

文略能見到我見不到的東西,比如這個男子的神色舉動,他這樣問,我忽然緊張起來:“我先前遇到點意外,出事之前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公子可是認得我麼?”

沉吟良久,男子終於開口道:“抱歉,在下並不認識姑娘。”

本以為上天要給我一個機會參悟善有善報的真諦,我隨手搭救一人,他予我心中所求,結果不過空歡喜一場,心下不免唏噓。

文略放下我,自己去擺弄柴火和草藥,空氣又歸於寂靜。我兀自想著心事,不知過了多久,傳來文略的聲音:“將衣服除了,我給你上藥。你的傷口得先將血止住,明日找家醫館看看,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呂雲聲:“……”

文略:“韭韭,你轉過去。”

我:“……”

文略嘆口氣:“韭韭!”

我無奈的背過身,脫衣服要揹著瞎子,真是矯情得讓人無言以對。

身後傳來男子的抽氣聲,很微弱,想來是咬牙忍著疼痛:“姑娘的眼睛是生來就不能視物麼?”

文略替我答道:“是從崖上摔下來傷了眼睛,明日我們要去峪安城,給韭韭找個大夫,看看還有沒有得治。若是公子願意,可以與我們同行,血雖然止住了,傷還是要治的。”

“還沒請教二位恩人貴臺府?”

“文略。韭韭,你知道了。”

“看樣子二位不像夫妻,也不像是兄妹,不知二位?”

“她是我……”

我截過文略的話頭,道:“姑奶奶。”

這是報仇的機會啊!

空氣驟然沉寂。火堆裡柴火爆響“噼啪”幾聲,可以想象此刻兩人的表情。我坦然道:“我輩分高。”

“在下……在下呂雲聲,多謝二位恩人救命之恩。”男子有氣無力的說道。想來他有傷在身,感謝之詞也不便多說,這我是可以體諒的。

於是我好心替他說道:“舉手之勞,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我們原有重要之事欲往峪安城去,但見公子受傷昏迷在此,斷沒有不救之理,雖然誤了大事,但公子也不必太過內疚,都是一些錢財上的損失,哪比人命重要。”

我覺得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如果他還沒有表示,我就要關門放文略了。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二位對在下有救命之恩,若不報答在下此生難安。”

我欣慰的點點頭,這小夥子果然上道。

“在下乃本地人士,家就住在峪安城內。既然二位要前往峪安辦事,不如就在舍下落腳。讓在下有機會報答二位的大恩大德。”

我揉著額角,道:“這就不必了罷,若是公子非要報答我們,不如……”

我話沒說完,呂雲聲又道:“呂家在峪安有些基業,人脈也廣。姑娘若想醫治眼疾,自己上門求醫,恐怕不得其門而入。而且府裡珍奇藥材收藏了不少,若是姑娘需要,取用也方便。”

雖然聽起來很不錯,可是冒然住進陌生人家裡總歸彆扭得很。我剛要拒絕,文略卻突然道:“呂公子盛意拳拳,我們卻之不恭。就依公子所言,我們冒昧叨擾了!”

我沒想到文略會答應,但既然他已經答應了,我也沒有反對的必要。畢竟與文略來說,我只是個隨身物品,沒有他我哪兒都去不了。沒聽說過,菜筐抱著主人大腿,不許住店的。

“韭韭,餓了罷?”

文略從包袱裡摸出一塊大餅遞給我,我伸手去接,他卻不放開,徑自捧過我一雙手,把餅放在我手中,送到我嘴邊,柔聲道:“慢慢吃,別噎到。”

我沒有噎到但著實被嚇到了。他以前從未如此體貼周到過,方才這般突如其來的溫柔,實在是令人……受寵若驚……毛骨悚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同時想到這兩個詞的,但極其貼切。冷靜片刻後,我認為,文略一定是方才出去時被鬼附身了。嗯,一定是!

“我出去給你找點水,你慢慢吃,在這裡等我,千萬別出去。”

我點點頭。其實被附身也挺好的。

洞裡又只剩下我和呂雲聲。果真人如其名,他很安靜,像片雲一樣沒有聲音,也不知是不是睡著了。我一邊啃著大餅,一邊心想為什麼不烙點韭菜盒子呢?

呂雲聲突然出聲,道:“姑娘果真什麼都不記得了,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我心裡想著韭菜盒子,並沒留意到他話裡的紕漏。若是此時我稍微思量一下,或許就不會有以後那麼多事情了。而我只是嗯了一聲,繼續吃餅。

春風化雨,夜裡竟然淅淅瀝瀝下了起來。暮春夜裡涼意甚濃,夜雨添寒,我衣裳單薄,即使躺在篝火附近也忍不住瑟縮,睡夢昏沉間,好像有人給我蓋了件衣服,還掖好領口。

雨水滴滴答答,以一種詩意的節奏響在我夢裡。也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日子,天地間空濛一片,誰家花園裡大片大片的風鈴花,在雨霧中像暈開的彩墨,肆意流淌,染盡花色。一對年輕男女坐在青石壘的水亭中,雙棲一處,身影曼妙。隔著雨霧看不清面容,卻清晰得聽見男子溫柔低語,女子嬌笑清甜。這般耳鬢廝磨的形容,是堪可入畫的才子佳人,是說書戲文裡的春園佳夢。可這濃情蜜意,在我眼中卻極是殘忍。心彷彿被琴絃緊緊纏住,呼吸稍一用力,細弦割入,血肉飛濺。疼,我捂著心口,瑟瑟發抖。

“韭韭,韭韭!”

我被文略搖醒,迷糊中可能神情有些呆滯,行動略顯遲緩。文略顯然沒有把這理解為大夢初醒的迷茫,扳過我的肩膀,緊張道:“韭韭,你怎麼了?”

醒來之後,眼前復又一片漆黑。這樣的黑白顛倒,真是叫人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我迷迷糊糊的想著,到底是方才遊園驚夢,還是此刻身在夢中?

“韭韭,你到底怎麼了,別嚇我,說話呀!”文略語氣更急,捏著我的肩膀竟有些痛。

我嘆口氣:“我很好,但你要再搖下去,我就不好了。”

文略鬆了口氣,放開我,良久,道:“做夢了?”

我詫異道:“我說夢話了?”又一想不對,我在夢裡也不曾說話啊?

文略聲音響在我耳邊,悠悠道:“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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