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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孫祿派人來傳話時,珞憬正在看宮學先生教丹青。

丹青與刺繡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同於以往日日品鑑欣賞的都是名家之作,風格意境都無可比擬,宮學先生教的則簡單了許多,勝在意趣盎然。

珞憬偶然一次路過瞧見了,立刻被吸引住,這幾日日日不落的偷偷跑去聽課。

“繪梅之技,首在於捕捉其傲骨之姿與幽香之氣。筆先蘸淡墨,勾勒枝幹,須蒼勁有力,表現出梅花不畏嚴寒之堅韌。枝頭點梅,宜疏影橫斜,以濃墨點綴花萼,再以淡墨渲染花瓣,層次分明,方顯其清雅之質。”

教學的先生青衣白衫,聲音不疾不徐,使人聞之如沐春風。

“筆法要剛柔並濟,疾徐有序,疾則如風,徐則如止水,動靜結合,才能將梅花之孤高與幽靜完美呈現。背景宜簡不宜繁,留白處理,給人以無限遐想。”

他背對著眾人作畫,簡單的技法被他剖析的頭頭是道。

“終以濃淡墨色,渲染氣氛,使畫面既有梅花之實,又有詩意之虛,使人觀之,如聞其香,如感其韻,如沐春風。”

等他的話音落下,壁掛上也呈現出一幅落雪寒梅圖,形神兼具,至少圍觀的宮女都讚歎不已。

如聞其香,如沐春風,倒是所言不虛。

珞憬盯著他許久。

日日如此,臺上的講師也注意到了這束目光,總會輕輕避開她的視線,俯身整理隨身攜帶用於作畫的工具。

方才輕輕一瞥,見宮娥之容清逸非凡,膚凝脂之白,腮泛桃之紅,宛如春日初綻之花,清新而生動。

珞憬心裡琢磨著事,恰好碰見孫祿叫來的人。

得知又要去伺候扶玉,她黛眉一蹙,雖然心知避免不了還是有些不情願。

“珞憬姐姐,您就別為難小的了,殿下那邊還等著交差呢。”

小黃門也在心裡叫苦不迭,以往伺候太子殿下就數珞憬最盡心盡力,他們都以為皇后娘娘是叫珞憬爭寵來的,也都等著她進東宮後院那一天。

只不過這才一年的光景,就彷彿換了個人似的,毫無預兆的疏遠,叫他們這些跑腿的實在好奇不已。

好奇歸好奇,等差事落在自己頭上了,這好奇就變成苦大仇深了。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珞憬不打算為難這小黃門,擺了擺手。

“走吧,殿下之命,奴婢自然不敢違抗。”

珞憬隨著小黃們離開。

蘇詡垂著頭,俯身將早已收好的隨身行囊蓋上。

臨時教學的宮女早已離開,他默默的捻了捻耳尖,與珞憬擦肩而過。

直到人走了,他才抬頭隨意瞟了一眼珞憬的側影。

身著素淨的宮裙,色淡而雅,繡紋細膩,腰束紈素,宛轉蛾眉,這樣的女子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宮娥。

方才他並非故意要聽她和小黃門的對話,不過也是誤打誤撞才知道原來是東宮的宮女。

那位太子殿下,身邊的人也不一樣。

蘇詡收回目光,提著東西離開,很快這事就如同風過無痕,被拋之腦後。

***

甫一進門,珞憬便見扶玉右手執書。

形容雋美的青年在書案後正襟危坐。

身為一國太子,他素來以清冷穩重示人,距離前世登基的時候還有兩年,眉眼間卻已初具浸淫政事多年的帝王才有的不動聲色。

除了上朝或祭祀典禮,扶玉尋常日子裡都是一身氣勢清冷的玄色衣袍,難得未批奏摺也沒召見內務大臣,而是手執一卷書,專注翻閱,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奴婢見過殿下……”

珞憬福身,慣常行禮的話剛說出口,眼珠子往下一轉,立馬就和一張牙舞爪的大眼螭龍對上。

她垂著眼皮,見到扶玉長桌上當真擺著那幅長長的卷軸,心下詫異。

沒人比她更知道扶玉有多寶貝這珍貴十二牒卷軸,其上十二種螭的姿態,曲線輪廓優雅脫俗,以霸氣威震天下,恍若君臨天下,王者之風,威嚴之態,震懾不已。

在扶玉的私藏中算是上等中的上等,尋常重兵把守,又派人日夜看護。

珞憬記得曾經又一次遇上大雨傾盆三月的澇災,密室溼氣太重,侵染了卷軸,扶玉還許以重金耗時耗力的尋遍能工巧匠,由他親自盯著人不辭辛苦的修復這寶物。

以扶玉對這卷軸的重視程度,尋常根本不會輕易示人,更別說抬出來就這樣攤在書案上。

珞憬默默的瞥了一眼書桌上的茶具,硯臺還有琉璃燈。

果然,都已經被人清走放在旁邊的平頭案上。

見扶玉視線依舊盯著手中的書,珞憬瞭然,悄無聲息的直起身退到一邊去。

腳下突然踢到一個東西,她低頭一眼。

一個紙團。

視線再往前掃一些,她霍然察覺到方才被書案擋著了,沒發現扶玉腳邊已經掉落了不少宣紙。

散落的宣紙上畫著各式各樣的螭龍圖樣,珞憬終於明白了扶玉為何一反常態搬出珍稀私藏的寶物。

這個討厭鬼怕不是一時技癢,突然意興大發,對描摹丹青感興趣了。

珞憬一張張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畫作,心裡嘀咕著太子的手稿,值不少錢呢!

她站在扶玉身後偷偷一瞄。

果不其然,扶玉在翻圖冊,還是一本志怪圖譜,一頁一頁翻過去,就珞憬方才偷偷瞄的幾頁,發現都跟螭有關。

她想起上一回,這個男人突然跑到東琅閣,也不知道什麼毛病非要挑半夜三更臨摹作畫,正巧碰上她守夜,打個措手不及。

白日處理政事,夜晚還要練筆,這樣焚膏繼晷夜以繼日的耗費精力在此道上,很難不說是真心喜愛。

珞憬心情有些複雜。

就她所知扶玉並不是個多麼愛丹青作畫之人。

無論潛邸之時還是登基御宇,常年來接連不斷的政務就已經佔據了他絕大部分時間,偶有閒暇……沒有閒暇。

以前的珞憬觀察出他這一點,也大為鬆了一口氣,丹青作畫她一竅不通,正好不用費那個工夫辛苦鑽研。

但如今看來又不像是這麼一回事兒……總之扶玉這輩子怪怪的,不僅突然愛上丹青一而再再而三的騰出閒暇練筆鑽研,還尤其鍾愛龍圖騰。

譬如說,就珞憬在書案前收拾手稿的這段時間裡,扶玉就已經翻了不下十次,極為專注入神。

原本支在長桌上的手也抬了起來,露出十二牒卷軸完完整整的樣貌。

這幅卷軸珞憬也曾經見過幾次,上面那大眼螭龍氣勢不凡,曾經她還未修煉到後來那般老辣面不改色的境地,每次與上面栩栩如生的龍對視久了都會生出腿軟之感。

每每此時,扶玉都會紆尊降貴扶她一下,低垂的眼眸睥睨不語。

於是珞憬不用抬頭就知道自己又被嘲笑了。

……被遺忘的記憶突然湧上心頭,儘管眼前人已非彼時之人,也沒跟自己扯上任何關係,但一種熟悉的尷尬之感還是令珞憬頓覺胸悶氣短。

她默默收回窺視目光。

總之和扶玉有關的東西帶給她的都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還是繼續忘了的好。

珞憬發愣了一會兒,慢騰騰的將手稿整理好,才挪到扶玉旁邊。

“殿下的手稿。”

扶玉似是才騰出空來,百忙之中給了她一個眼神。

女子穿著一成不變的宮裝,宮中宮女的服飾都是統一樣式,簡單的紋路以及與之相配的配飾都由內務府擬定。

此刻她低垂著頭,抱著厚厚一疊手稿,唇角向下,顯然不是很愉快。

扶玉握著書卷的兩根長指碰了一下,將這本圖冊合了起來,直起身,拿著書卷走到條案前。

偌大一張用於處理政事的長桌上就只剩下那幅恢宏巨大的卷軸和周邊零散的手稿和宣紙。

冷淡的嗓音命令:

“將孤的手稿整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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