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老院這本小說的作者是肖復興,主角是“我”。主要講述了:在我們的大院裡,由於住戶多,各家的孩子多,一茬茬的孩子,就跟一茬茬的莊稼一樣,長得飛快,此起彼伏的,這茬麥子剛登場,那茬豆子又要成熟了,另一茬的稻子又等著開鐮了。年齡相仿的一群孩子,便如同一茬莊稼一樣…
《我們的老院》免費試讀【最後的孩子王】
在我們的大院裡,由於住戶多,各家的孩子多,一茬茬的孩子,就跟一茬茬的莊稼一樣,長得飛快,此起彼伏的,這茬麥子剛登場,那茬豆子又要成熟了,另一茬的稻子又等著開鐮了。年齡相仿的一群孩子,便如同一茬莊稼一樣,會收在同一個場院上,聚在一起,便常玩在一起,聊在一起,惹禍也在一起。就像連闊如說的評書裡英雄好漢們的江湖一樣,各有各自的圈子,一茬孩子有屬於自己一茬的孩子王。這樣孩子王的領袖資格,好像是與生俱來的一樣,不用投票選舉,自然而然就形成了。
向家的毛蛋兒,應該是我們大院裡最後一茬孩子的孩子王了。
倒不是因為他從內蒙古兵團回到北京,沒有住多久就搬家到洋橋去,不再在我們大院裡住了。孩子王,不會延續到那麼大的年齡。孩子王這個頭銜的保鮮期和保值期,一般是在小學畢業到初中畢業這短短的幾年時間裡。毛蛋兒是1969屆畢業生,他初中畢業就去了內蒙古兵團,他的孩子王的頭銜本應就此結束,該由下一茬孩子接替。但是,那時候,紅衛兵鬧得正歡,稱王稱霸,橫衝直撞,早把孩子王的氣勢給壓下了。再加上大院裡不少人家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大人都不讓孩子再到外面惹禍。大院清靜了許多,以前像我們那一茬,像毛蛋兒那一茬的孩子,時常湊在一起,前院後院瘋跑、房頂樹梢亂竄、繞世界瘋玩的情景,已經再也見不到了。而且,隨著大院被革命行動一次次的破舊立新,棗樹、丁香樹、桑葚樹、影壁、石碑、院牆……都消失殆盡,孩子們也失去了瘋玩的舞臺,孩子王發號施令耀武揚威的空間也沒有了。孩子王,便徹底消失在毛蛋兒那一茬孩子裡了。
毛蛋兒能成為孩子王,主要歸功於毛蛋兒和鍾家小手錶那場驚動全院的惡鬥。一個小學四年級的毛孩子,把比他大近八歲的高中生打得翻倒在地,而且用一把斧子把小手錶的鴿子籠砍斷,把他養的那群鴿子砍殺得落花流水,致使他再也沒有養鴿子。這樣的舉動,不能說是驚天動地,在我們大院裡,卻是絕無僅有。那一茬孩子,自然把毛蛋兒推崇到孩子王的寶座之上。毛蛋兒也毫不推讓,欣然受領。可以說,就是從那時開始,毛蛋兒開始領著新的一茬孩子,霸佔我們大院的老棗樹、老丁香、老桑葚、老影壁、老院牆、老屋頂這一切的空間舞臺,上演著屬於他們這一茬孩子的活劇,和我們已經截然不同。
如果說,毛蛋兒和小手錶因為貓和鴿子的那一場大戰,拉開了他當孩子王的序幕,那麼,毛蛋兒真正上演他當孩子王以後的第一幕,是在“文化大革命”的紅八月。那時候,他爸爸老向同志,因為是建築公司的頭頭,被當成走資派,大清早被單位的造反派從被窩裡給揪了出來,不由分說地塞進小轎車的後備廂裡,準備拉到單位去開批鬥大會。毛蛋兒立刻火從心中起,那輛黑色的華沙牌小轎車,以前每天接送他爸爸上下班,是司機謙恭地先打開車門,讓父親先坐進去,現在卻把他爸爸像塞什麼東西一樣塞進了後備廂,這樣的屈辱,讓他怎麼能夠忍受!他從家裡抄起了一把切西瓜的牛角尖刀,噌噌幾步,跑到小轎車前,趁造反派沒注意,掄圓了胳膊,拼盡力氣,朝車的輪胎就紮了下去。
車胎被撒了氣,沒法開走了,造反派叫喊著:抓住這個小兔崽子!便開始追毛蛋兒,毛蛋兒跑得快,道又熟悉,一陣風似的,跑出我們的那條街,從北深溝穿過後河沿老城牆的垛口,一直跑到了正義路。造反派氣壞了,好幾個人拼命地追,越是追不上,越是氣急敗壞,非要抓到不可。
毛蛋兒跑到正義路口的東邊、原來的六國飯店前,眼瞅著那幾個造反派已經追了上來,雙方都喘著粗氣,瞪大了眼睛,示威似的望著,只見毛蛋兒一轉身,順著排雨管子,噌噌地就往上爬。那排雨管不過是薄薄的鐵皮,哪裡能禁得住一個人的分量呀!街上的行人望著這個瘋了一樣的孩子,都驚呆了,生怕排雨管斷裂,或者他一不留神,就會從那麼高的樓上跌落下來,那還不摔成肉餅呀!
那幾個造反派,沒有想到毛蛋兒突然來了這麼一手,也看呆了。轉眼的工夫,只見毛蛋兒靈巧得像他養過的那隻貓一樣,騰雲駕霧一般已經爬到樓頂。站在上面,他還故意地衝那幾個造反派招招手,然後一轉身,又像貓一樣,從六國飯店的樓頂跳到另外的樓頂,眨眼間,沒有影子了。
毛蛋兒是那一茬孩子的孩子王,這一幕情景,我們大院裡的孩子們,怎麼可以放過?好多孩子相跟著追了過來,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那時候,我也站在六國飯店樓底下,和我們大院裡好多街坊看到了毛蛋兒如何貓一樣飛簷走壁,他的身影又是如何如一團輕霧一樣消失在樓頂的藍天白雲之中。說心裡話,我挺佩服毛蛋兒的。在那個已經被紅衛兵肆無忌憚殺紅眼的紅八月中,敢於這樣明目張膽反抗造反派的人,是極其少見的。那時候,毛蛋兒才只有十三歲。他還不是十分清楚那場所謂的大革命的殘酷性,這一次,他面對的,不再是小手錶和他的鴿子,而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如果他真的被造反派追上,後果不堪設想。就在那一天後的不幾天,發生了欖杆市的血案,不過就是因為一個叫李文波的老頭兒反抗紅衛兵的非人虐待而慘遭紅衛兵的毒打,死在亂棍之下。
說心裡話,毛蛋兒飛身六國飯店排雨管的這一舉動,不僅讓他們這一茬孩子震驚,也讓我們這一茬已經長大的孩子和大院裡很多老街坊震驚。佩服他的人說他的膽子可真大!擔心他的人說這孩子不要命了?罵他的人說這傢伙什麼時候了還這麼耍橫,吃虧在後頭呢!時過境遷之後,這段“文化大革命”中的傳奇,流傳甚廣,如今我們大院裡新一茬孩子,已經傳說毛蛋兒和武林人學過輕功,向雜技團的人學過雜技,甚至傳說他像綠林好漢一樣,真的會飛簷走壁了呢。其實,我們這一茬孩子都知道,這是毛蛋兒每年上樹打棗和時不時要上房揭瓦時練就的基本功。我們大院裡好多孩子都會這一手,只是誰也沒有他這樣的藝高人膽大。
作為孩子王,毛蛋兒領銜上演的第二幕大戲,比他飛身六國飯店大樓的排雨管還要驚心動魄。
那是1974年的冬天,我父親腦溢血去世,我回北京奔喪,就留在北京,因為家中僅剩下老母一人,我準備辦困退回京,正苦於燒香找不到廟門。有一天,我家的家門被推開,毛蛋兒穿著一件帶毛領子的軍大衣走了進來,我差點兒沒認出來。坐下之後,他先告訴我他已經辦回了北京。我趕緊請教他有什麼高招,這麼快就辦回了北京?他對我說:我辦的是病退。我說:你的身體跟生牤子一樣結實,你有什麼病?他笑著說:我到我們兵團醫院去開病退的證明,醫生也這麼問我,你有什麼病?我撩開衣服對醫生說,你看我有什麼病,就有什麼病。醫生一看,傻了眼,我的腰間一圈插著的是一把把的蒙古刀。病退證明就這麼開來了。聽得我後背直冒冷汗,毛蛋兒還是毛蛋兒,從小到大,一點兒沒變,什麼絕活兒都能使出來,關鍵時刻都不含糊。
我的困退沒有用得上毛蛋兒這樣的絕活兒,還算順利,因為正趕上北京到北大荒招收一批老高三的學生回北京當中學老師,我就搭上了順風車。等我接到通知,讓我回北大荒辦調動手續的時候,毛蛋兒為我送行,看我穿著棉衣,還是弟弟送我的工作服,後背已經有了大塊補丁,便把他的軍大衣脫了下來,讓我換上:人配衣服馬配鞍,你這次回北大荒辦調離手續,怎麼也得精神點兒,不能這麼寒酸,給咱哥們兒丟臉!
我就是穿著毛蛋兒這件軍大衣,回北大荒辦的調動手續。回到北京,歸還這件軍大衣的時候,毛蛋兒對我說: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穿著這件軍大衣回北大荒嗎?沒等我說話,他先說了,為了避邪,知道不?為了讓你辦手續時候順利點兒,別遭受那幫孫子的刁難。
我說手續辦得還算順利,沒受什麼刁難,問他這件軍大衣有什麼特別的講究嗎?
毛蛋兒告訴了我下面的事——
他到內蒙古兵團的第三年,因為愛演節目(我們大院裡好多孩子都愛演節目,這是我們大院孩子的一個傳統,在暑假裡,趁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從家裡拿出來床單或被單,在兩棵樹之間拉起來當幕布,開始演出節目,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有過這樣的鍛鍊),他從連隊抽到團裡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那時候,團長看中了演出樣板戲《紅燈記》裡的“李鐵梅”,一個北京女知青,幾次想佔她的便宜,都沒有得手,一直賊心不死。嚇得“李鐵梅”像被惡魔纏身一樣,總是偷偷地掉眼淚。“李鐵梅”有個男朋友,是樂隊里拉京胡的北京知青。他知道毛蛋兒天不怕地不怕,歪點子又多,就找到毛蛋兒,想讓毛蛋兒替他出氣。毛蛋兒一聽,大罵團長這個老王八蛋妄想老牛吃嫩草,心裡的火就躥了上來,說那個老王八蛋要是再找“李鐵梅”,你讓“李鐵梅”點頭,約個時間和地點,把這個老王八蛋約出來,我給這個老王八蛋點兒厲害瞧瞧!還反了他了,他以為他是南霸天呀?
正是數九寒天,塞外冰天雪地的,按照毛蛋兒的囑咐,“李鐵梅”把這個老王八蛋約了出來。老王八蛋約了好幾次,“李鐵梅”都沒有答應,這一次,老王八蛋非常高興,如約來到團部糧庫前,沒看見“李鐵梅”,正四處尋摸呢,一個大麻袋,從身後套了過來,沒等他喊出聲,已經黑乎乎地被裝進了麻袋裡,接著一個悶棍,立刻暈菜。然後,幾個知青把人塞進糧庫的麥子堆裡。
如果不是第二天清早有車來拉麥子,差點兒沒把這老王八蛋憋死。毛蛋兒解氣地對我描述著他親自導演的這幕大戲。
不能就這麼完了吧?你這不是惹事嗎?我問他。
那是!沒幾天,師部保衛科就來人調查這事。讓全宣傳隊的人都列隊站在外面的冰天雪地裡,邊上還蹲著條大狼狗,陣勢怪嚇人的。他們先把“李鐵梅”和他男朋友叫了出來,讓他們交代是誰領頭乾的?“李鐵梅”哇的一聲就嚇得哭了起來。他們又衝著大家叫喊:今天不說出是誰領頭乾的,你們誰也別走!什麼時候交代出來,什麼時候走!誰也不說話,他們就開始把排在隊頭的人挨個叫出來,大聲問是不是你乾的?是誰幹的?
這玩的是什麼戰術?我想這麼僵持下去,沒有什麼好果子吃,一咬牙,我就站了出來,說我一個人乾的,和別人沒關係!師部來的人都帶著槍的,凶神惡煞地走到我的面前,指著我的鼻子質問我:你乾的?你知道要死人的嗎?你膽子也太大了吧?我也火了,一把扒拉開他的手指,比他嗓門兒還大,質問他: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幹?那老王八蛋要強姦我們的“李鐵梅”,他的膽子也太大了吧?那人又質問我:你有什麼證據說你們團長要強姦“李鐵梅”?我大聲喊道:我敢這麼做,我就有鐵證如山!其實,我哪有什麼證據?但那時候,氣可鼓,不可洩!我這麼一喊,所有人都驚呆住了,誰也不說話了。過了好半天,那人才對我說:你跟我來!然後喊了一句:其他人解散!
我跟著他去了團部的保衛股,他問我有什麼證據,讓我拿出來。我是一口氣硬頂在了嗓子眼兒,擰著脖子對他說:我不能給你。為什麼不能給我?我是上級派來的。他質問我,我告訴他:你是上級派來的不假,不過我已經把證據交給了你們的上級的上級!他瞪著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問:交給誰了?他以為我不敢正視他,我也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我知道這時候我一定不能洩氣,我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告訴他:我已經寫信交給了周總理。你們要是不管,就快有人來管管了,那老王八蛋就快要完蛋了,你們等著瞧吧!這都是我瞎編的。但是,都是我事先想好的。別說,這一招挺管用。畢竟團長是做賊心虛,不光是“李鐵梅”這一件事,他惦記著好多個我們團漂亮的女知青,告狀信很多,都寄到了師部和兵團,甚至北京,還真有從北京轉來的告狀信。沒過多久,師部就把這個老王八蛋調走了,我的事也沒人追究了。月黑風高殺人夜,大麻袋裝老王八蛋的事,被我們宣傳隊編成了快板書,在內部演開了,說得有鼻子有眼兒,比真事還要精彩!
說了半天,也沒說你那件軍大衣怎麼避邪呀!我問他。
你別急呀。那天晚上,就是我給那個老王八蛋裝進麻袋裡的那個晚上,因為白天下了一天的雪,雪後寒呀,特別的冷。但已經是定好的事情了,再冷也得出去呀。再說了,那個老王八蛋慾火中燒,他不怕冷啊!我得陪他練練呀!臨出門的時候,“李鐵梅”的男朋友把他的軍大衣披在我身上,讓我穿上,一為保暖,二也為了遮擋一下身體,別讓那個老王八蛋認出我來。我就穿上了軍大衣。事後,“李鐵梅”的男朋友說這件軍大衣避邪,讓我逃過一劫,非要把這件軍大衣送我。
從戰鴿子,到戰造反派,到戰團長,毛蛋兒這人生三部曲,讓他成為我們大院的傳奇,讓他這個孩子王的期限無比的延長。如果說我們大院人才濟濟,其中不乏高人,毛蛋兒理所當然算得上一位。
毛蛋兒從內蒙古兵團回北京之後,在他爸爸的建築公司當一名工人。起初,是想讓他在工地上幹兩年,然後找機會調到公司的工會以工代幹。他爸爸早早過世,讓這個機會打了水漂,沒有人再去問津。沒過幾年,公司不景氣,改制之後,要下崗一批工人,他先買斷了工齡,下崗回到了家。幸虧他爸爸給他留下一個三居室,他從洋橋搬進這三居室,出租一間,有了進項,再加上他老婆的工資,勉強也夠他一家花費的了。
那時候,他整天無事可幹,除了仨飽倆倒,天天像沒籠頭的野馬到處閒逛。有一天,他路過龍潭湖的鳥市,看見有個人在賣一對翠鳥,竟要上千元那麼高的價錢!那時候,他拿到手的買斷工齡的錢,一共還不到一萬塊錢。這著實讓他大吃一驚,真是沒想到!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這麼高價錢,居然有人敢買,連猶豫都不帶猶豫的!他的心裡不禁一動,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敢情現在行情變了,不僅又開始養貓逗狗,連鳥都這麼值錢了,而且居然有這麼多人在養鳥買鳥賣鳥!
龍潭湖鳥市偶然間的這一瞥,在他的心裡挑起了火苗,噌噌地躥動著,燎得他渾身發熱,蠢蠢欲動。他立刻跑回家,叫喊著要老婆把積蓄的錢拿出一部分。老婆奇怪地問他幹什麼?他說買鳥。妻子火了,人還養不起呢,你抽風呀,買只鳥養著玩?他不想和老婆置氣,一時半會兒跟老婆也掰扯不明白。老婆到底磨不過他,他到底還是把鳥買了回來,他先買回來一對便宜的玉鳥。
毛蛋兒聰明,對於活物,尤其有一種天然的悟性。這從他小時候養貓就能看得出來。他重拾當初養貓的心氣和工夫,養鳥和養貓一個道理,只要你心思到了,鑽研進去了,鳥和貓一樣都會懂得你的心,和你相親相近,和你相互呼應,和你一起風生水起。
毛蛋兒心靈手巧,他很快就學會了編鳥籠,懂得了調鳥食,他清楚鳥要是病了,該怎樣弄碎點西藥片摻和在鳥食裡喂進去,他知道文百靈武畫眉,該怎麼個分別遛鳥而不髒了鳥……鳥聲啾啾,整天在他的屋子裡叫喚,叫喚得他老婆和兒子心煩意亂,卻叫喚得他滿心歡喜,漸入佳境。
三個月後,他養的第一對玉鳥孵出四隻小鳥,活了一對,他小心翼翼把它們養大,拿到鳥市,很輕巧地就碰上了買主,幾乎沒怎麼砍價,就賣了三百元錢。這是鳥帶給他的第一筆收入。從此他一發而不可收,養鳥的名氣越來越大,在鳥市上認他的人越來越多,收入也越來越多。老婆對他刮目相看,自從下崗之後求誰都不靈,燒香拜佛恨不得都掉屁股,沒想到,這小小的鳥卻幫了這麼大的忙!
後來,他基本不到鳥市去轉悠了,因為他的名聲大震,號稱“鳥王”,他的家,常常是顧客盈門,都跑到他的家中訂貨了。他的鳥還沒有孵出來,就已經有人排隊預定了。而且,他也不再養玉鳥那種不值錢的菜鳥了,養的都是名貴品種,然後靠它們孵出小鳥掙錢。一對名貴的白牡丹鸚鵡或是烈日牡丹鸚鵡,一萬三,少一個子兒,他都不賣呢,還得事先交給他定金才行。
他的底氣足了,開始把頭揚了起來,指揮得一家團團轉。他早把出租出的那一間房子收了回來,專門用來養鳥。人家天天聽見隔壁屋子鳥叫,睡不好覺,早也不想租住了。這間房子成了鳥房,搭成一層一層的鳥籠,比飼養棚還要整齊,幾十只鳥嘰嘰喳喳,吵得隔壁鄰居家不行,他便先是常常買點兒東西送給人家,然後再送只百靈給人養著,把鄰居也培養成了養鳥的愛好者,漸漸地把關係調理順了。聽慣了鳥叫,像每天出早操時候放的音樂,便成了大家永遠的音樂。我好幾次找他,經過他家的樓下,總能給人一種百鳥鬧林的感覺。有了相當不錯的收入,有了悅耳動聽的鳥聲,妻子和兒子一時再不習慣,也不再說什麼了。
一晃,我有好幾年沒有見毛蛋兒了。不過,聽說他的日子過得挺滋潤。前兩年,毛蛋兒的兒子小毛蛋兒,突然來我家找我,哭喪著臉,對我說:您和我爸爸是好朋友,您勸勸我爸爸好嗎?我忙問他你爸爸怎麼啦?他不是挺好的嗎?小毛蛋兒氣急敗壞地告訴我:我爸爸到現在還養著他那些寶貝的鳥呢!我不是他的兒子,那鳥是他的兒子!
我讓他慢慢說。我知道毛蛋兒養鳥的輝煌,只有那麼六七年的時光。後來,鳥的行情一下子跌了下來,原來上千元或上萬元的鳥,幾百元,甚至幾十元,都沒有人買了。這種意想不到的價格起伏,和以前吉林長春鬧騰的瘋狂的君子蘭,幾乎走的是同一個路子。毛蛋兒的收入一落千丈。但是,毛蛋兒養鳥養出了感情,你不讓他養,跟沒個抓撓的一樣,他的心裡五脊六獸的。不為賣錢,自己養幾隻玩玩,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不可能不讓他養呀!
但是,小毛蛋兒告訴我,他可不是隻養幾隻的事,那間鳥房還被他佔著,依然是一屋子的鳥還在嘰嘰喳喳地叫著,依然是此起彼伏地孵著小鳥呢。鳥不再賣了,他就把新孵出的小鳥送給人。而小毛蛋兒已經不再是孩子了,他到了要結婚的年齡了,就讓他爸騰出這間房子,自己好結婚。這不,父子兩人衝突起來了,居然還打了一架。他老婆替兒子結婚沒房子著急,當然站在兒子一邊,上來勸他:趕緊把這些沒有什麼用的鳥都收拾了,把房子給兒子騰出來結婚。得,他和老婆又打了一架。氣得他老婆罵他六親不認,就認他的鳥!
我趕緊去毛蛋兒家救火。
毛蛋兒帶我到他家這間鳥屋裡看這些吃涼不管酸的鳥,指著這一屋子鳥,很有些得意地對我說:有時候,我就坐在這間屋子裡聽鳥叫,聽那是什麼鳥在叫,暗暗在想,鳥市最興旺的時候,得值多少錢;另一隻什麼鳥又在叫,又值多少錢。錢從心裡過,好像大把大把的錢從手裡過一樣,流水一樣,嘩嘩地響。你說有意思不?
我勸他:算了吧!趕緊把這間屋子騰出來,給你兒子結婚!鳥重要呀?還是兒子重要?哪頭炕熱,你分不清了?
其實,好多的事情,我們都一樣,明明可以分得清爽,卻偏偏分不清爽。記憶和現實,便常常這樣打架!青春都早已經是挑水的過景(井)了,可偏偏還以為自己是得意揚揚的孩子王呢。
毛蛋兒嘆了口氣,對我說:那是我兒子,他結婚沒房子,我能不急嗎?可是,讓我把鳥都收拾了,我就不憋氣嗎?
我對他說:我知道你憋氣,可甘蔗難得兩頭甜,你總得舍一頭吧!
他又嘆了口氣:我知道,我得舍一頭。可你說,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你說我再舍下這一頭,還剩下什麼了?上學的時候沒趕上好時候,說是初中畢業,其實就是小學六年級;後來,去上山下鄉,青春大好年華,都葬送在塞外高原了;返城了,不像你還趕上個末班車,考上個大學,我這兒倒好,工作沒安穩幾年,又趕上企業改制,買斷工齡下崗……你說我這一輩子是不是兩手空空?好容易趕上一把,養鳥讓我掙了錢,心氣也舒暢了,現在,好,一閃,把我的老腰又閃了一把。你說,現在,我剩下的這一頭,就是這點兒鳥了,再把這點兒樂給舍掉,我這一輩子還剩下什麼了?
我只好勸他:行了,別抱怨了,人這一輩子,誰都一樣,都是狗熊掰棒子,最後能抱住一根棒子就算行了。你有兒子,你兒子得結婚,再給你生個孫子讓你抱著,你就算是功德圓滿了!
他一擺手說:眼睛指不上,還指望眉毛?兒子我都指望不上呢,還指望抱孫子?
我說他:別怪你兒子,要怪就怪你自己!要是你當初賣鳥紅火的時候,給你兒子買套房子備著,能有今天的矛盾嗎?那時候,他賣鳥的錢都投入新鳥的培育裡了,要不就都大把大把地揮霍掉了。
他一擺手:好漢不提當年勇!
這話說得好。毛蛋兒的內心好強,一直是把自己定位在好漢的位置上。可是,他不明白,他不是當年我們大院裡的孩子王了。從戰鴿子,到戰造反派,到戰團長,他一路總是戰無不勝。到了今天為了房子和兒子大戰的時候,他無奈地敗下陣來。其實,說穿了,他也不是在和兒子大戰,而是和這個時代大戰。在新時代的面前,他不承認自己廉頗老矣。他就像一個過了氣的堂吉訶德,不管以前曾經如何輝煌,已經是英雄末路,無可奈何地被這個快速發展的時代甩了下來。人畢竟老了,我們都老了,我們誰不是一樣已經被甩在時代的邊緣。畢竟,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是屬於年輕人的。至於年輕的一代,是能夠比我們有點兒出息,還是重走老路,走到和我們今天一樣的結局,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如同老戲文裡唱的那些英雄好漢,以往有再多的過五關斬六將,最後都是以走麥城收場,毛蛋兒最後這一幕戲,到底以悲劇收場。無論是戰鴿子、戰造反派、戰團長,都是和外部的戰鬥。到了自家的營盤,和兒子戰鬥了,無論以前你再能耐,再勇猛,再神機妙算和運籌帷幄,都會是老子以失敗而告終。這或許是人生的進化論所揭示的哲理,也是人生這齣兒女情長的大戲的總體戲路子。在這條路上,誰也逃脫不掉。特別是江湖上的好漢,最後都是折在自家人的手裡。自家不過是大千世界的一個縮影。
小說《我們的老院》試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