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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老院“我”,我們的老院免費閱讀

出版小說我們的老院是網絡作者肖復興的代表作,主角是“我”。主要講述了:大約十多年前,是我退休的前一年,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樓下傳達室的人給我的辦公室打來個電話,說有個女同志要找我,要不要讓她上樓來我的辦公室?我問哪裡來的,有什麼事嗎?傳達室的人說:她說是你的老街坊,找你…

我們的老院“我”,我們的老院免費閱讀

《我們的老院》免費試讀【丁家的秘密】

大約十多年前,是我退休的前一年,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樓下傳達室的人給我的辦公室打來個電話,說有個女同志要找我,要不要讓她上樓來我的辦公室?我問哪裡來的,有什麼事嗎?傳達室的人說:她說是你的老街坊,找你有事,什麼事沒說。老街坊?是誰呢?我說那就請她上來吧。

走進我的辦公室的,是一位三十六七歲的女人。她拎著一把傘,傘上面滴著雨珠,我才注意到外面下雨了。一天光顧著瞎忙乎了,竟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雨來了。

她先自我介紹道:我姓丁,您可能不記得我,但是,我爸爸您一定還記得吧?我爸爸叫丁四海。原來和您都住在前門粵東會館老院裡的。

我立刻想起來了。老丁!一個小個子的男人,瘦瘦的,像根柴火棍。站在我面前的老丁的女兒,卻高高的個子,已經略微發福,雖然化著精緻的淡妝,還是能看得出胖嘟嘟的臉上皮膚有些鬆弛,和她爸爸那樣的瘦削對比得太懸殊。兩代人出落得竟然這樣的不同。小時候還看不明顯,現在竟然這樣醒目。我注意打量了一下她,想從她已經變化很大的樣子裡,尋找到當年的一些印象。真的變化太大了,我已經找不出一點兒以前印象中她的影子了。真的是女大十八變。

老丁一家搬到我們大院裡來,大概屬於最後一撥的住戶了。

那是1975年的事情了,那時,我已經從北大荒回到北京一年多,在郊區的一所中學裡當老師。對於我落生之後一直所住的老院,我的感情是複雜的,闊別六年之後,從北大荒重回大院,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其實,物也不是了,老棗樹、老丁香樹、老院牆、老影壁、老石碑,都已經不在了,新蓋起的小房子,蘑菇般叢生,切割並壓抑著記憶中的空間。很多老街坊已經去世,很多同齡的朋友已經搬走,而後搬進來的人,我都不認識了。而且,我離開北京到北大荒的時候,我家也像很多歷史有痄兒的人家被置換了房子。由於大院住人增多,水房裡的水龍頭不夠用,便在我家新搬進的屋子的房簷下面,新安了一個水龍頭,每天從早到晚,都是自來水嘩嘩的響聲,吵得我一宿一宿地睡不好覺。到醫院一查,大夫說我和我爸得的病一樣,血壓高,給我開了半天休息的病假條。半天待在家裡,窗前的那個水龍頭嘩嘩的響聲,似乎更加吵人,時時刻刻都像安了擴音器一樣,響在我的耳邊。我下決心搬家,離開我前後住了二十多年的老院。

恰好,已經先我搬走的毛蛋兒告訴我,他搬到的洋橋地鐵宿舍裡有人想換房。這就是老丁一家。

老丁兩口子都是湖南人,前幾年,老丁鐵道兵整個師轉業,脫下軍裝,到北京來修地鐵,成了地鐵的工人,才來到北京的。剛開始,他一家三口住在洋橋的地鐵宿舍裡。他的孩子小丁湘馬上就到了上小學的年齡了,那時候,洋橋那地方是一片農村,新修的地鐵宿舍,房子不錯,挺寬敞,還有一個小院子,就是沒有小學校。為了能讓孩子上學,他不嫌棄房子小,房前還有個水龍頭,和我換了房子。我們大院東邊一點兒,就是第三中心小學,那裡也曾經是我的母校。老丁一家搬過來第二年,丁湘就進了第三中心小學,讀一年級,一點兒沒耽誤。

那時候,我見到的小丁湘才六歲,還是一個小不點兒。如今,這個小不點兒,竟然長得這樣高了,而且,也這麼大的年紀了。如果不是聽她自己的介紹,我真的一點兒也認不出來了。

我忙請她坐下,問她媽媽還好嗎?

她告訴我:我媽媽前些天去世了。

我在心裡算了算,她媽媽也就六十歲才出頭兒,走得早了些。

我問她:你媽媽什麼病呀?應該還能再多活一些年頭的。

可能不想讓我也不讓她自己傷心,她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癌。

癌?怎麼也是癌?我的心頭不禁一驚,沒敢接著這個話頭再說下去。

她臨走的時候,把這個東西給我,可是,我看不明白這上面都寫的什麼。說著,她從挎包裡掏出一個牛皮紙的信封,遞給我。又說,我媽對我說她也看不明白,還說如果你能夠找到你肖叔叔,請肖叔叔看看,你肖叔叔或許能明白。

我接過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一看,滿紙上寫著的竟然都是我的筆跡。那時候,我愛用鴕鳥牌的純藍墨水,那種顏色的墨水寫的字,在當時比藍黑的墨水要鮮豔得多,如今紙上的純藍鋼筆字已經褪色得很嚴重,有些字跡不是很清楚了。流年轉換之中,滄桑了多少人與事。

那是一件我替老丁起草的離婚協議書。上面大致的意思,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時候,老丁一直在和丁嫂鬧離婚,從小丁湘生下來,就開始鬧,一直從湖南鬧到了北京。這在我們的老院裡,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但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老丁非要鬧著和老婆離婚。在我們大院的那些新老街坊們看來,老丁能有這麼一個媳婦,是他的造化呢。剛搬進我們大院的時候,老丁四十來歲,媳婦才三十出頭,比老丁小了將近十歲,屬於一掐一流水的嫩媳婦呢。而且,和老丁這樣一個瘦得跟小雞子似的,又整天病懨懨的人相比,人家長得個頭兒高挑,身材秀氣,模樣俊俏,哪一點兒也比老丁強。真的是糖吃得太多了,不知道甜了!院裡的街坊沒少這樣敲打著老丁。

但是,那時候,老丁走火入魔了一樣,執意離婚。那是第二年,也就是1976年年底的事情了。他不知道從哪位老街坊那兒聽說我會寫文章,那時候,我在報紙上剛剛有點兒豆腐塊兒的小文章發表。他不怕路遠,下了班,騎著自行車到洋橋找我,非得讓我幫助他起草這份離婚協議書。那時,我哪裡懂得寫這玩意兒呀!我一連推託,讓他自己直接去街道辦事處。他連連擺手,對我說:離婚這事,我不想扯旗放炮,讓滿世界知道。我就信得過你。你看,要不我幹嗎跑這麼遠的路找你?你替我寫吧!他那話不由分說,非我莫屬。

如今,丁湘已經長大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解釋他爸爸執意要寫的這個離婚協議書的事情。

我指著離婚協議書問她:那時你爸就是想要和你媽離婚,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她也指著離婚協議書問我: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我爸要和我媽離婚?這上面沒有寫離婚的原因呀,只是說夫妻感情不和。您應該知道我爸和我媽感情到底因為什麼不和吧?

應該說,我是知道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

她望了我半天,見我一直沉默不說話,對我說:肖叔叔,我知道我今天來的有點兒太唐突,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好多事不知該怎麼從頭說起。但是,我真的是想知道當年我爸為什麼非得要和我媽離婚,我媽到臨死之前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哪一點兒做得不好,甚至做得不對,對不起我爸了!所以,我媽臨死之前把這東西拿出來交給我,讓我找您問清楚。肖叔叔,您知道,我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您的呀。她說著,已經帶有哭腔了。

我很想編個什麼理由,哪怕是謊話也好,事情都已經過去了,老丁夫婦兩人都已經先後作古,再說出真相,有什麼意義呢?但是,一時我還真的編不出什麼謊話來。往事,在我的心裡,翻江倒海,卻越來越清晰。

我媽臨走前對我說,你肖叔叔那裡有你爸爸當年寫的一份東西,說寫的是非要和我離婚的真正的原因。我媽說,我爸臨死之前,和她吵架時候還說過這事情,好像抓著我媽什麼老大的把柄。我媽那時候就想找您問個清楚的。肖叔叔,您現在還保存著我爸爸寫的這份東西嗎?

我抱歉地對她說:你爸爸寫的那份東西,當初確實一直放在我這裡。但是,真的很抱歉,都有三十來年的時間了吧?這麼多年過去了,又搬了這麼多次的家,那東西早就……

望著她那一雙充滿期待的眼睛,我說不下去。不過,那份東西,確實早就丟掉了。尤其是老丁去世之後,我覺得更沒有保留下去的必要,就把它丟棄在一邊了。

沒有了嗎?最後,她失望地問我,您不能回家再找找看嗎?

再找,也是沒有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怎麼可能還在呢?我想這樣對她說。還沒有開口,她接著再一次對我說:您就再回家找找好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才好。

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她說:肖叔叔,其實,我媽是知道我爸當初非要和她離婚的原因的,雖然,那時我還小,但從他們經常的吵罵裡,鑼鼓聽聲,我也多少明白點兒。只是,我媽一直想弄清楚,我爸寫的那份東西里到底寫的什麼原因!現在,我比我媽更想弄清楚。您知道,這對我更重要!

說到這裡,她停住了,望著我,望了一會兒,然後很沉重地說:因為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我當然明白,這個東西對於丁湘的重要。她有權利弄清她是誰的孩子。但是,弄清楚了,對於她是好呢還是不好呢?對於她媽和她爸是好還是不好呢?

您就死馬當作活馬醫好嗎?我求求您了!您可能不知道,我媽媽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到臨死之前還對我說,你倒是讓我死也死個明白呀!可我媽到死也沒明白,您不能讓我到死也不明白吧?

這話說得我心裡很難受。我只好點點頭,與其說答應了她,不如說安慰一下她。

她好像獲得了希望,站起身來。我送她走出我們的辦公室,心想,這不過是個肥皂泡一樣的希望。將近三十年前的一份東西,怎麼還會保存下來呢?

送她走出大樓,外面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雨沒有停,只是小了很多,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這時候,我才發現,她把傘落在我的辦公室裡了。我忙對她說:你等等我,我去給你拿傘!她說了句:雨不大!不用了,先放您那兒吧,反正過兩天我還得找您呢!說著話,就一步鑽進濛濛的雨霧中。

這讓我很不好意思,即使雨不大,也會淋溼了衣裳。我趕緊跑上前幾步追上了她,讓她一定等等我,我上樓幾分鐘就可以把傘拿下來的。

她指著前面不遠的公交車站,對我說:您看,沒幾步,就是車站,我上車就到家了。已經耽誤您好長時間,反正過兩天我還要來找您,還得再麻煩您呢!

我看見公交車站有個遮雨的涼棚,便送她到了那裡。雖然雨不大,還是淋溼了她的頭髮。她用手抹了抹頭髮,順手將耷拉下來的幾縷頭髮往頭上攏了攏,寬闊的額頭露了出來。我看見了,左眉梢上有一塊明顯的疤,在路燈的輝映下,是那樣明顯。

車來了。她上了車,衝我揮了揮手。我竟然忘記了應該也揮揮手和她告別了。

這道眉梢上的疤,讓往事迅速地兜上心頭。

大約是1980年的年初,老丁和他老婆因為離婚的事幾乎天天吵架,打架,脾氣暴躁的老丁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吵急了,打急了,不管不顧,抄起什麼東西,就朝他媳婦身上扔過去。那一天,他抄起他家窗臺上的一個花盆,朝他媳婦扔了過去,小丁湘上前攔他爸爸沒攔住,花盆砸在她的臉上,立刻鮮血直流。老丁愣住了,抱起女兒就往醫院跑。在同仁醫院裡,縫了三針。大夫說,太懸了,差一點兒就傷在眼睛上了,弄不好,左眼就瞎了呀!

大概就是從這事發生以後,老丁不再和他媳婦鬧離婚了。他們家裡,漸漸的戰火平息,消停了許多。我們大院裡的街坊都替他們兩口子高興,都說老丁早就該醒過味兒來了。這麼好的媳婦,這麼好的女兒,上哪兒找去?

那時候,我正在中央戲劇學院讀書,有一天晚飯剛過,我和同學正擠在階梯教室裡看電視,聽見門外有人喊我的名字,因為是外地口音,引來同學們的大笑。走出教室,看見是老丁。他把我叫到樓外面,對我說:以前的事,我也不去想它了!想也沒用!我對你說過的小丁湘她媽的事,你千萬別對別人說。我給你的那東西,你就替我撕了,燒了都行!

我對他說:就應該這樣。他點著頭說:是啊,我忍了!我知道,他是忍了,咬掉牙嚥進自己肚子。但是,又能怎麼樣呢?真的破釜沉舟,離婚不過了嗎?那時,我和大院裡很多街坊的心思一樣,秉承著寧拆一座廟,不拆一對婚的古訓原則。那天晚上,風像小刀片一樣吹得臉上生疼,聽到老丁能夠這樣說,我的心裡很暖。送老丁走出我們學院大門口,看著他瘦小的身子騎著自行車,騎出棉花衚衕,心裡有些感慨,但還是替他高興。

可是,沒過幾天,老丁又來學院找到我,對我說:我以前給你寫的那東西,你沒撕沒燒吧?

我說:沒有啊,這幾天正忙著考試,根本沒顧上回家。

他說:那就好,你還是替我留著,我跟你說心裡話,我心裡還是彆扭,這婚還是得離,要不一輩子過得都擰巴!

我勸他,沒有用,他就是這麼一個脾氣的人,忍的滋味,不好受。在這樣的反反覆覆中,折磨自己,折磨他媳婦,同時,也折磨小丁湘。

在那個他寫的東西里,其實,現在看來,也沒有什麼重要的內容,但對於當時的老丁來說,卻是頭等大事。

他寫了好多他和小丁湘他媽在同一個村裡,從最開始是怎麼認識的,又是怎麼悄悄戀愛上的,他自己又是在哪一年參了軍,又是在哪一年從部隊回來結婚的……這樣囉囉唆唆的一筆流水賬。最後一段,才是關鍵。他寫道,小丁湘不是他自己的孩子,是和他同村同樣姓丁的一個人和他媳婦生的孩子。是他當兵在部隊時,他媳婦和這個姓丁的搞上的。不僅孩子和自己長得一點兒都不像,他還有鐵證如山。在這張紙後面,他貼了一張醫院開的證明,是醫院做的親子鑑定。那時候,做親子鑑定,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千方百計託曾經在一個部隊的戰友,到部隊醫院裡做的親子鑑定。

這件事從孩子一出生,就困擾著他。拿到這個親子鑑定的證明,困擾的謎團解開了,卻像一根釘子釘在他的心上,拔也拔不出來。這是一直讓他糾結的事情,也是他來找我非要我幫助他寫這個離婚協議書的根本原因。他不願意到法院打離婚,他希望協議離婚,如果他媳婦堅決不同意離婚,最後的殺手鐧,就是這份親子鑑定的證明。

現在,丁湘要看的,就是這份東西,重要的就是這份親子鑑定的證明。老丁臨死的時候,對他媳婦還是耿耿於懷。雖然鬧了一輩子離婚也沒離成婚,臨走臨走了,他也沒有原諒他媳婦,居然還是想起了這東西,告訴他媳婦這東西藏在我這裡,讓她媳婦找我。這不等於把紮在自己心上的那根釘子拔出來,紮在媳婦的心上嗎?現在,又要陰魂不散地紮在他的女兒丁湘的心上不可嗎?

老丁的媳婦到死也始終沒有來找過我。我不清楚,她為什麼沒有來找我。是她不願意或者不敢面對自己的過去,還是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麼一份親子鑑定,心存一絲幻想,覺得那只是老丁臨死之前的氣話?

我大學畢業一年前的春天,老丁去世了。那時候,老丁好久沒有來學院找我了。我還以為是他想通了,不再和他老婆鬧離婚了,他的女兒小丁湘都該上中學了。後來,我聽說,老丁死了,是肺癌。他媳婦哭著埋怨老丁總是抽菸抽得太多。其實,他媳婦也應該知道,萬病心頭生,是老丁心裡一直有這樣一塊沉重的石頭壓著,壓出了這樣的病來。他不是那種能忍,退一步海闊天空的人。

知道老丁病故的消息,我的心裡一下子挺同情老丁,他才五十來歲呀!當然,他媳婦不是什麼惡人,但是,老丁這一輩子,活得確實太憋屈了。我看得出,他挺愛他媳婦的,但他媳婦卻曾經跟別人那樣的好過;他挺愛小丁湘的,小丁湘卻是別人的女兒。

所有這一切,我想,小丁湘是不知道的,或者是不完全清楚的。但是,她媽應該心裡明鏡般清楚,自從生下小丁湘,老丁就和她鬧離婚,一直鬧到老丁去世,十多年來,沒有一刻消停過,她自己的日子過得也是狼狽不堪。可能她一直以為自己的漂亮對老丁有足夠的吸引力和駕馭力;要不就是一直心存幻想,以為只是老丁的脾氣暴躁,老丁往孩子身上想,只是猜測,不會有什麼真的證據。因為老丁再怎麼和自己吵架,甚至抄傢伙動手打架,從來沒有提過,甚至連含沙射影都沒有提及孩子,這件雙方最心痛最敏感的事情。這件事情,就像礁石一直沉在水底,從未浮出過水麵。

但是,老丁臨終前對她說找我要他寫過的那東西的時候,她應該隱隱約約地猜到了一些這塊礁石的分量。否則,為什麼在她自己臨終的時候,又想起了舊事,而且對女兒說要來找到我,找到老丁曾經寫過的那個東西?她是想讓女兒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嗎?還是依然幻想老丁不會提起這件往事,而讓孩子對老丁對自己一直有個完整的印象和記憶?

我不知道。我無法弄清了。人,有時候是極其複雜的,尤其是人的感情,特別是夫妻之間的感情,兩代人之間的感情,再如何親密,有時候也存在無法解開的隔閡,乃至疙瘩。很多的時候,寬容與原諒,對於他人乃至民族,都容易做到,對於自己的親人最難做到。之所以最難做到,就因為是至愛親朋,那一點隔閡與矛盾,容易被放大,而難以釋懷。最親的人,往往是離自己最近的人,妄想距離的縮短,有時候,卻是再短的距離,往往是咫尺天涯而難以跨越。

幾天過後,丁湘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東西找到了嗎?我抱歉地對她說:沒有找到!

她說:我想也不好找到了,畢竟過了這麼多年了!我那天有些太沖動!

我說:你能這麼說,我挺高興的。即使找到了那份東西,又有什麼用?

她說:您這麼說就不對了,對我還是有用的。電話裡也說不清楚,您下班有事嗎?我想請您吃飯,我還有話想對您說呢!就這麼說定了,下班我去文聯大樓接您!不由分說,她放下了電話。

下了班,她已經在我們大樓下面等我了。

我對她說:飯就免了吧!我知道你想對我說什麼?是不是想問我,你爸的那份東西里到底寫了什麼?

沒錯!既然那東西找不到了,但那東西里的內容,您告訴我好嗎?那不應該對我是個秘密吧?

我望著她一雙期待的眼睛,思忖著該怎麼對她說。乾脆都告訴她得了,作為父母的孩子,當然想知道父母當初是怎麼一回事,尤其是關係到誰才是她的生身父母。但是,話到唇邊,還是嚥下去了一半:小丁湘呀,其實,那天你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了,你非要找你爸那份東西,看不看都不吃勁!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份東西寫的都是你爸怎麼和你媽認識,怎麼相愛的,又怎麼生下你的。主要是生你的時候,你爸在部隊,你們村裡有風言風語,說你不是你爸和你媽生的,而是你媽和你們村裡另一個姓丁的生的。你想,你爸那個人,你媽是村裡的大美人,他本來就覺得配不上你媽。你也清楚,你爸心眼兒小,自然就容易起了疑心,而且,這疑心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尤其是和你媽打架之後就更重!你明白吧?你爸就是這樣一個人!

丁湘眨巴眨巴眼睛,聽我笨拙地講完,似信非信,不信又信。表情極其複雜。我知道,她是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但是,她的心裡還是希望這一切應該是可信的。我想起了善意的謊言有時候是需要的這句老話,對她說:你相信不相信你肖叔叔?你爸當初可是相信我的!這話說得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看得出,分別時,她還是半信半疑。但是,對於她,比讓她真的看到他爸寫的那份東西,尤其是親子鑑定要好得多。我想,如果老丁活著,應該贊成我這樣的做法。送她到公交車站,看著她上了車,回過頭,衝我笑了笑,我越發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有時候,人們渴望真相;有時候,人們又害怕真相;有時候,人們需要真相;有時候,人們並不真的那麼需要真相。因為有時候,真相可以幫助人們,有時候真相又可以傷害人們。

車子開走了,我才想起來,她的傘還在我的辦公室裡,忘記還給她了。

一晃,退休都已經九年了。日子過得可真快。前些天,清理房間,想把堆積越來越多的舊物,特別是堆放在書房和陽臺的舊書舊本清理出去,要不,本來挺寬敞的書房和陽臺,快成了雜亂不堪的倉庫了。打掃陽臺的時候,看見了那個舊鐵皮箱子,那還是父親留給我的箱子,從北京帶到北大荒,又從北大荒帶回北京,始終沒捨得丟。打開那破箱子,裡面全是那幾年出版的舊雜誌,竟然還有最早的《文匯月刊》。《文匯月刊》下面,壓著一個牛皮紙大的信封,竟然就是當年老丁給我的那份他寫的材料。打開塵埋網封的信封,厚厚的紙頁裡面露出了那份親子鑑定,由於有雨水從陽臺的窗縫中潲進來,浸進箱子裡,洇溼了紙張,上面的字跡已經完全模糊,只有一團像小孩尿溼一樣的痕跡。歷史,就這樣在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實,幫助我圓了一個謊言。

小說《我們的老院》試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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