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光鎮
她撿到連愆時,他就是一副被追殺逃進狼谷的狼狽模樣,這麼多天過去,追殺他的人若發現了他還沒死,必然會再度有所行動。林執漫不經心道:“你我還真是有緣。我們家是懷璧其罪,連公子又是為何被追殺的?”
林執本就是隨口一問,問完甚至還有些後悔——兩人這些天的相處,林執已經隱隱能看出這人防備心很重,這麼多天都沒有絲毫想要說明自身情況的意願,她這樣突然詢問,會不會有些冒昧?
連愆半晌不答,林執的心中就更忐忑了。她輕咳一聲掩飾尷尬,還維持著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道一句:“不想說就不說,你那副表情是什麼意思?”
“……”良久的沉默後,連愆忽然出聲,沉沉道一句:“樹大招風。”
他能說這麼一句就很不容易了,林執生怕再問下去氣氛就又變得詭異,趕緊打住,沒再問下去。
可連愆似乎卻似乎是放開了,繼續道:“家裡兩位兄長眼紅父親偏愛我一人,為了家業就……”
林執無言以對。
比起外亂,這種內鬥似乎要噁心得多,林執一時都找不到措辭來安慰他。
頓了頓,林執問道:“你父親既然疼愛你,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吧?”
“……”連愆又是一陣沉默,繼而神色更為複雜道:“我很早就知道,父親最中意的繼承人,其實是他最小的兒子。只是我這個弟弟年紀太小,父親恐其為人所害,便將我提出來做個活靶子。”
借刀殺人玩得那叫一個開心!
林執:“……”得!她跟這個嘴損的玩意兒呆的久了,連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事都精通至此了。
無奈,林執只好轉移話題:“那群人肯定會想到我們是往無光鎮的方向去,我們得儘快,找到我要找的人就把你送到北境。”
連愆“嗯”了一聲以示回應,不知道是不是林執的錯覺,連愆的神色越發陰鬱了起來。
不會是她勾起什麼不好的回憶吧?想想也是,被兄長暗殺也就算了,自己親爹還在背後推了一把手,箇中苦楚,想必只有當事人才能切身體會。她好歹還有個報仇的信念,可連愆呢?他真的能找自己的父親和兄長報仇嗎?
後半段路,兩人誰也沒有開口,兩匹馬跑了一晚上,精疲力竭,才終於在天矇矇亮時趕到了無光鎮。
無光鎮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是個背山的小鎮,終日不見陽光,與冰雪相伴,有本事的自然離這裡遠遠的,剩下的就都是一些老幼婦孺、非傷即殘。
城門口連個守城的都沒有,兩人大搖大擺地進了城,沿路打聽,才找到小鎮唯一一家客棧落腳。
客棧的掌櫃是個身患侏儒症的男子,站起來都還沒有櫃檯高,見到有客人也是神色懨懨,冷淡道:“客房只有一間了,二位住不住?”
林執聽完就要炸——這鳥不拉屎的破鎮子哪來那麼多投宿的?滿城就你一家客棧我們不住又能去哪兒?!
她幾乎立刻就明白了,這客棧生意不好,客房落得灰太厚,這掌櫃已經破罐子破摔,懶得收拾了。
生意做成這樣,也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連愆頓了頓,平靜道:“我們找到人便走。”
林執想起先前截殺他們的人,也覺得此地不能久留,便道:“一間就一間吧!送些吃的到客房,準備些乾糧我們晚些時候帶走,再幫我們喂喂馬。”
林執話音剛落,連愆就已經丟了錠銀子過去,掌櫃眼中總算多了絲活氣兒,熱情了起來:“哎!二位客官樓上請!”
少頃,兩人在客房中安頓了下來,許是得了一筆橫財,掌櫃總算良心發現給拾掇出個寬敞的客房,端上來的飯菜也是有葷有素賣相甚佳。
林執雖然餓,卻也沒忘記打聽:“掌櫃的,你們這裡是不是有個鐵匠,叫黑瘸子的?”
掌櫃原還樂呵的臉上突然一僵,繼而皺眉問道:“你一個外地來的,怎會特意打聽我們鎮上的鐵匠?”
“有些私事。”林執打著哈哈將話題岔了回去:“你還沒說呢,有沒有這個人?”
掌櫃嘆了口氣,惋惜道:“原是有的。”
林執心一突。
等等!什麼叫“原是有的”?!
掌櫃自顧感慨道:“年前,就臘月二十五,黑瘸子那鐵匠鋪讓人一把火燒啦!唉喲那火燒得那叫一個猛哦!挨著的幾戶人家都燒死了好些人,你說他一個瘸子,跑得了嗎?”
林執:“……”感情她辛辛苦苦跑到這裡,卻還是撲了個空。
臘月二十五,不就是月隱山莊大火那晚?幾乎同時,有一波人在無光鎮滅了黑瘸子的口……
林執更加確信,那個叫黑瘸子的鐵匠是個關鍵。
掌櫃是個很有眼色的人,見林執面色陰鬱,立馬道:“不打擾了,二位客官有事兒再叫我!”話落便趕忙溜走。
林執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眼連愆,就見他也正在看著自己。林執沉默一陣,道:“我得去鐵匠鋪查看一番。”
“嗯。”連愆拿起筷子,又道:“先吃飯。”
先前剛冒出頭的一點胃口,在聽到這個噩耗後便又縮了回去,林執吃不下,滿腦子都是林家和鐵匠的瓜葛。
怪只怪林遏當初藏得太好,突遭變故甚至都來不及佈置打點,就受到了滅頂之災。
那個山河令,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山河令?”連愆突然出聲,嚇了林執一跳,這才發現自己愣著神兒,最後一句竟是從口中直接說出來的。
林執為人,向來有幾分君子的光明磊落,這些天與連愆一路,早已將其當做是自己人,便也沒隱瞞直言道:“哦,就是我們家懷的那塊‘璧’,臘月二十五那天我聽那夥人說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保不齊壓根就不是我們家的東西。”
連愆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忽而像是忍受不了一般嘲諷道:“不光醜,腦子怕是也不怎麼好使。”
林執:“……”果然這種嘴損又煩人的玩意兒,還是直接掐死了一了百了的好!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連愆問。
跟你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從此相忘於江湖永不相見!
林執默默將心中所想按回去,淡然道:“去鐵匠鋪尋線索。”
連愆頗為直接地又捅了一刀過來:“若找不到呢?”
林執暗戳戳翻了個白眼,忍下想要將眼前這人拆了的衝動,生硬道:“照之前約定的,護送你去北境,之後做什麼,就不牢連公子費心了。”
“嘖。”連愆蹙了蹙眉,似要開口,卻又忍住沒說。
林執不再理他,堵著氣倒多吃了兩口飯,餵飽了自己,才開始繼續思索鐵匠的事。
她本想自己去探查,讓連愆在客棧等消息,可被連愆態度堅決地拒絕了。
“你奔波一路,先休息!”
林執暗戳戳翻了個白眼,語氣冷淡道:“我已經歇了好一會兒了,連公子,時間不等人的,萬一我去的晚了,原本有的線索沒有了,我跟誰哭去?”
頓了頓,林執又道:“說到底,這是我自己的事吧連公子?”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正常人都不會再多說了,然而連愆他天生就不是個正常人:“你還沒護送我到北境,我可不想你半途累死。”
林執:“……”
她突然之間什麼都不想說了,三步邁到床前,拉過被子躺了上去,將後腦勺對著那煩人精。
那煩人精久久沒有多餘的動靜,林執便不由自主地去聽他輕淺而有規律的呼吸聲,不知不覺,竟就真的睡了過去。
只是心頭裝著事,這一覺並沒有睡實,也沒睡多久。迷迷糊糊地睜眼,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翻了個身,稍抬眼就能見到坐在桌前的連愆。他支著頭,倚在桌上一動不動好似睡著了,只是呼吸粗重,眉頭深鎖,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睡得並不踏實。
林執見他額間有汗,不由下床走過去,想叫醒他。哪知還未待她開口,連愆便突然驚醒,有一瞬間,他眼中迸發而出的凌厲與冰冷讓人遍體生寒。
連愆鶩地出手向林執抓來,林執隔開他的手,沉沉道:“連公子,是我!”
連愆一頓,眼中的戾氣緩緩消散,終於恢復了清明。林執不由鬆了口氣,下意識地問:“你做噩夢了?”
“……無事”連愆喝了口涼茶,呼吸漸漸平復下來,道:“向掌櫃的打聽一下,儘快動身吧。”
林執看了他半晌,才踟躕著“哦”了一聲出門。
鐵匠鋪在小鎮的西邊,更加偏僻荒蕪,也虧得偏僻,死傷才沒有多少,林執看著燒得焦黑連成片的廢墟,心都跟著涼了半截,基本沒再抱什麼希望了。
連愆還在一旁火上加油道:“這鐵匠鋪燒得,風大點它就要塌了,你確定要進去?”
林執咬咬牙,扔下他就往裡走去。
鐵匠鋪真是應了連愆的烏鴉嘴,一陣寒風拂過,門框“咣噹”一聲掉了半邊,連帶著屋頂也跟著“吱嘎吱嘎”響了起來,一副風中殘燭狀。
林執:“……”
連愆:“……你還進去?”
大火是從鐵匠鋪內著起來的,周圍幾個房屋還算完好,裡面的屍體也都被清理了出去,只是鐵匠鋪被燒成這樣,能不能把鐵匠的屍體搬出來都難說,一個不小心就要跟鐵匠作伴了,自然沒人敢擔這個活兒。
鎮上的人也只不過是根據周圍幾戶人家的損失推測鐵匠凶多吉少,但這種推斷顯然難以說服林執,看不到鐵匠的屍體,她就會一直以為這個很可能是個中關鍵的人物還活著,他知道什麼。
“醜丫頭!”連愆叫了一聲,卻沒叫住林執,只得緊隨其後,進了搖搖欲墜的鐵匠鋪。“我說……”
“噓!”連愆話還沒說完,就被林執頭也不回地打斷:“小聲點,別把房子震塌了!”
連愆:“……”
近墨者黑,林執現在噎起人來頗為熟稔自然,噎得連愆都無言以對。
鐵匠鋪不大,外室擺放著打鐵的爐子和一些鐵器,都燒得焦黑,再往裡,一扇燒成大半塊炭的木門後,闢出了一個小屋,裡面唯一倖存的東西就是一張燒得焦黑的鐵床。
整個逛了一圈鐵匠鋪,卻始終沒找見任何屍體。
林執離開客棧前再三跟掌櫃確認過,沒人來搬運過鐵匠的屍體,那是不是說,她可以當那個鐵匠還活著?
像是看出林執的想法,連愆不鹹不淡地潑了盆冷水:“也有可能是他知道什麼,被人抓走了。”
林執徹底不想同這人說話了,轉身便要朝外走。餘光瞥見那張鐵床時,鬼使神差地頓了一下,繼而走了過去。
連愆滿臉不解,卻沒出聲打擾,就見林執走到床前,俯身朝床下望了一眼,繼而就像呆住了般一動也不動了。
連愆這才覺出不對,忙上前摸出火摺子,朝床下照了一下。床下什麼物件都沒有,唯獨地上有三個字——趙衍煦。
那字該是用手指沾著血抹上去的,血跡早已乾涸發黑。
趙,是大虞國姓。
這位趙衍煦,是當今聖上之子,我朝風頭正勁的晉親王。
“這……”不知為何,連愆的目光變得有些古怪,好一會兒,他才道:“也或許不是鐵匠寫的。”
林執淡漠反問:“可萬一是呢?”
連愆還要說什麼,卻被林執冷冷打斷:“連公子請放心,我承諾過護送你到北境,便一定說得出做得到,至於之後我要去哪兒,要做什麼,都與連公子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