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並不想看見她
03
很快,白骨運回法醫中心,祝漁把白骨清理乾淨,開始做屍檢工作。
羅笙拿給資料進來,骨骸擺好躺在解剖臺上,只見新上任的法醫穿著白褂子戴了口罩和手套,低頭垂眸,手拿著軟片輕刮骨骸上的殘留物,耳邊落了幾株碎髮,光潔的額頭,是個很漂亮的女法醫呢。
祝漁聽見腳步聲,但是沒有抬頭:“麻煩資料放在桌上吧,謝謝。”
“孟老師,你好。”羅笙歪頭衝她笑,繼續說,“我是羅笙。”
祝漁知道她,是蔣老師的徒弟。她朝女生莞爾:“羅老師你好。”
“不用叫我老師啦!我是協助你的同事!”羅笙靦腆笑著桌上拿記錄本,協助她做屍檢報告。
祝漁點點頭,客氣而禮貌地說:“麻煩了。”
羅笙拿起記錄本,仔細觀察祝漁拿直尺計算的手。
祝漁低下頭,扳開口腔,看了看牙齒的磨耗程度,接著是盆骨位置:“初步推斷屍體是女性,有過生育史,根據牙齒推算年齡,死亡年齡在30~35歲之間,身高體重可以多用遠迴歸方程來計算,大約在163\/110,骨骸處均沒有出現重擊的傷痕,看來兇手是用其它方法將死者殺害。”
“腕骨處的切割面十分平滑,刀口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初步推測兇器是醫院的手術刀,我推測兇手可能是醫生等熟知手術刀的人群。”
“兇手很聰明,將屍體清理得很乾淨,沒有殘留的土壤、昆蟲等其它腐蝕物對法醫有利的線索,而屍體軟組織都腐蝕沒了,只能用熒光反映的方法以及白骨腐化程度來推算死亡時間。具體的死亡時間結果明天才能檢測出來。”
她說著,把剛剛骨骸上的殘留物,用證物玻璃片裝好,簡單利落地說:“這個我要拿去科研樓化驗,等結果出來了再記錄。”
羅笙歪歪頭,心道:挺雷厲風行的嘛。
夜色漸晚,風吹得常青樹的樹葉嘩嘩作響,晏修從警局出來,屍骨的屍檢結果還沒出來,無法對比失蹤人口。他本來打算留在局裡加班的,可看了一眼外面淅瀝的小雨,想起夜裡小雨轉中雨,還是轉去了警局的停車場。
他沒有回家,而是往五月花小區的方向走了。
五月花的房子是一戶一棟,晏修在一棟小樓前停車熄火,鐵門沒有上鎖,他輕輕一拔就開了。
祝清平腿腳不便,正吃力地將花盆搬到棚裡,這個曾經跑遍水城大街小巷抓罪犯、意氣風發的刑警,如今搬個花盆也要佝僂著腰休息片刻,再回去搬其它花盆。
晏修剛一進來,趴在地上的羅威納犬搖尾巴歡快跑到他身邊,圍著他轉。
祝清平抬頭,黝黑老成的臉露出笑容:“小晏,你來了?”
“老師。”
祝漁的母親是生她時難產去世,祝清平獨自養大閨女,因為時常辦案子,難免照顧不周。
祝漁聽話懂事從不給他添麻煩,每每在警局,除了案子上的事兒,祝清平就是說自家閨女的好,惹得警局有兒子的刑警紛紛說要訂娃娃親。
祝漁出國後,祝清平一個人住,家裡更加清冷空蕩。後來出事退休,他年紀大了怕孤單,就養了這條羅威納,種種花草,打發寂寞的日子。
每逢下雨,晏修就來幫忙把花盆搬到棚裡。
晏修拍了拍羅威納的頭,捲起衣袖,大步流星接過祝清平手中的花盆,語氣清淡地說:“老師,您坐一會吧。”
“行。”祝清平抹了抹臉上的汗。
晏修動作很快,等到小雨變大,就將花盆搬到了棚裡,把兩旁的塑膠膜用磚塊壓好,鏟子水壺一一放在角落。
“擦擦吧,衣服溼了去樓上洗個澡。”祝清平出來,給他一條毛巾,便去廚房煮薑湯了。
晏修隨意應了聲,自然沒上樓。
他在羅威納的小窩旁邊蹲下,一邊擦頭髮一遍逗它玩。
羅威納體格健壯,兇猛強悍,也很聰明靈警,晏修和祝清平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訓練、調教它。
晏修筆直站在屋簷下,搖了搖手上的鈴鐺,垂眸看著腳下蓄勢待發的羅威納。
“去!”他抬手,將訓練的鈴鐺扔進雨裡。
落地的鈴鐺聲混著嘩啦啦的雨聲,如果不是他扔的,晏修也不能確定鈴鐺掉在哪裡了。
只見羅威納迅速衝過去,但是……它不是去撿鈴鐺,而是衝到鐵門的方向。
晏修頓了頓,便看見雨幕中撐傘的姑娘。
姑娘身材高挑,黑色的呢子,穿著高跟鞋。雨傘遮了臉,只露出下巴,和修長的脖頸鎖骨。
隔了重重的雨幕,他看不見臉,卻也不想看見。
祝漁看見下雨,想到院子裡的花盆,便急忙趕回來幫忙。卻看見光溜溜的院子,花盆已然移到棚子裡了。
羅威納鑽到她的雨傘下,明明是想親暱地蹭蹭,沒想到水蹭了祝漁一身。
果不其然,祝漁又氣又急,大吼:“瓶子!爸,你快來管管瓶子……”
雨下得太大,寒風襲來,晏修站在屋簷下,雨絲落在身上臉上,竟讓人感覺到刺骨的冷意,他吹了吹口哨,清冷嗓音從雨幕裡傳到那邊:“瓶子,回來!”
祝漁一頓,將傘抬高,便看見屋簷角落,站著一位身材清瘦修長的男子,雨幕裡他的臉模糊不清,祝漁還是能感覺他的視線在她身上,她微怔,握著傘柄的手用力發緊。
她沒在警所見到的人,此時卻在自家見到了。
祝漁站在雨幕裡,晏修站在屋簷下。兩人之間隔著磅礴大雨,中間像是隔了一道清楚分明的界限。
這時,祝清平出來,笑道:“小漁,還記得晏警官嗎?話說你們倆以後就是同僚了。”
祝漁走過來,笑著點頭:“記得。”
這一生都會記得他的模樣。
晏修只是朝祝漁輕輕頷首,態度不冷不熱,便沿著牆壁走進屋內,再也沒看她一眼。
祝漁站在原地,手心更涼了。
她看出來了,晏修並不多想看見自己。
祝清平留晏修吃飯,菜還沒上桌,在客廳就聞到饞人的香味。
晏修坐在沙發上,很隨意的姿態,稍稍偏頭,目光不知是看窗外的傾盆大雨,還是在發怔。
祝漁回樓上換了身衣服,家裡有暖氣,只穿著簡單的針織衫和長裙下樓。
下臺階時,她頓了頓,看著樓下的晏修,那人微微側著臉,面容輪廓被燈光染得鮮明清晰,眉眼五官都染上了一絲讓人心動的魅力。
晏修似乎是察覺到了不對勁兒,偏頭往樓梯間看了一眼,表情淡漠,卻又有些動容。
其實他有時候不記得有祝漁這個人了,可偏偏想起來,腦海裡的記憶又非常地清晰鮮明,叫他不能忘。
整整八年了,祝漁唯一沒變的是頭髮。
祝清平一個大男人不會綁辮子,所以她一直留著學生頭,如今是齊耳的短髮齊肩了,髮尾微翹,顯得很有女人味,她褪去的是少女獨有的青澀,取而代之的幹練和成熟。
祝清平從廚房探出頭,打斷客廳的沉悶:“都來吃飯吧!”
祝漁和晏修面對面坐下,祝清平倒了兩杯白酒,晏修想到開車過來,搖頭:“不了,回去要開車。”
“怕什麼!”不知是閨女回來還是怎麼,祝清平高興,難得推使人,他笑道,“吃完飯讓小漁送你回去。”
默默吃飯的祝漁聽見父親這話,下意識地看了看晏修,他默聲,她又看看父親高興的臉,點頭應下了:“好呀,我送晏警官回去。”
話說得禮貌又親暱,晏修只當作沒聽見。
晏修吃飯很斯文,細嚼慢嚥,和祝清平說話聊天,聊到有趣的地方,他露出淡淡的笑容,修長的指骨拿起杯子小抿一口。
但晏修的話不多每次都是祝清平說,他淡淡作答。
祝清平喝了多少,他就陪著喝了多少,前者已經臉紅了,後者還臉不紅頭不暈,祝清平認輸,笑道:“要說小晏的酒量整個局都找不到對手。”
晏修海量,祝漁是知道的。
每每有案子或破了案件,兩人就在家裡喝酒聊案子,留她一個人吃飯,默默寫作業。
那時候她趴在桌子算題,耳邊是酒杯碰撞和笑聲,剛開始覺得吵,慢慢地竟然也從中找到幾處不對勁兒的問題了。
父親把碗遞給她,拉回了她的思緒,“小漁,去給老爸盛碗飯來。”
祝清平看著祝漁拿碗去了廚房,收回視線,露出憨厚的笑容:“國外的大好前途她不要,非要回來陪我這個糟老頭。”
晏修笑了笑,可眼裡沒有一絲暖意:“您老有福了。”
祝清平也笑了笑感嘆:“當年是我非要她出國,現在回來了也好。”
當年出了那樣的事兒,閨女哭得淚眼婆娑,可他還是狠了心將她送出國了。
不然能怎麼樣?和他一起過刀尖舔血的日子嗎?幸好那人已經抓到了,她現在回來也好。
晏修淡淡垂眼,笑了笑:“老師來,走一個。”起杯一口喝完杯裡的酒。
祝清平見狀:“酒得慢慢喝,喝急了容易醉。”
晏修默不作聲。
吃完飯,外面的雨也漸漸下小。
祝清平喝高了,倒頭就睡在沙發上。
“爸,回房了。”祝漁拍了幾下沒拍醒,無奈從抽屜裡拿出毛毯蓋在父親身上。回頭,對沙發上的晏修說:“晏警官,走吧。”
“嗯。”
饒是晏修酒量再好,喝了這麼多白酒,也會有些頭昏,他揉了揉眉心,把車鑰匙給她:“開我的吧。”
祝漁一愣,是輛奧迪,她接了鑰匙,跟在他身後走出家門,她看他喝了很多,但腳步很平穩,應該還沒醉。
上車後,晏修懶懶倚靠著,閉眼小憩。
祝漁倒車駛出小區,車廂很靜,她偷偷瞟了他一眼,小聲問:“很難受嗎?”
晏修閉著眼,懶懶“嗯”了一聲。
祝漁又說:“早知道給你煮點兒蜂蜜水好了。”有些懊惱。
晏修低低一笑,笑聲在安靜的車內格外明顯而突兀,似是在笑她多情。
祝漁抿緊嘴不說話了,安靜開車。
不知過了多久,晏修突然睜開眼,嗓音還有些暗啞:“前面左拐,過去警校,繼續往前面直走。”
祝漁咬唇,垂眸說道:“我知道。”
晏修微怔,偏頭看她。
祝漁忽略他的目光,繼續說:“還是錦溪小區,是嗎?”
晏修默了默:“是。”
祝漁不說話了,晏修自然也不會說話,又是一陣沉默。
附近在修地鐵,把道路挖得坑坑窪窪,再加上祝漁車技一般,一個沒留神車猛地身顛簸,在小憩沒有防備的晏修往這邊靠過來,祝漁猛地剎車,幸得晏修將她的胳膊扶了一把,不然她要撞上車盤了。
“沒事吧。”她急忙問。
祝漁不放心,扭頭去看他,恰時晏修放開手抬頭,兩人的目光撞上,他眼底還有醉意,呼吸中還有酒味,看著她的眼睛,卻寂靜淡漠。
“你回來幹什麼?”他的嗓音很輕很微弱,像恍若隔世的控訴。